此时池中已放满了热水,淡茶色的热水散发着阵阵药香。辛小犬与千叶俊雄在更衣室将衣衫除去,各自拿了大浴巾裹着,舒服地躺在一池温暖的热水之中。
千叶俊雄道:“真是享受!不愧是全青城第一的客栈,谁想出来的这招?”
辛小犬道:“我们乔掌柜想出来的,他就喜欢大冬天泡澡。”
千叶俊雄道:“这主意不错。”
辛小犬微笑而不语。
千叶俊雄又道:“刚刚有个小伙计跑进来刷池子,看那样子,像是被我吓着了。莫非我长得很吓人?”
小犬笑道:“哦,乔老爹好心,收的一个傻子,见着生人就怕得不行,所以就让他来烧水打扫池子,做些不和人见面的活儿。没想到今晚撞见庄主你了,下去还怕得不得了呢。”
千叶俊雄释然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嗯,我们山庄还有一个小伙子不愿意和人碰触的。”
小犬道:“就是程少侠吧?我在山庄也听人说了,这个毛病可真是怪得很。”
千叶俊雄道:“这不是毛病。他只不过是从小失去母亲,父亲又过于严厉,从小没怎么被人抱过,亲近过,所以变成了不和别人碰触。”
小犬听了,点了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千叶俊雄道:“也许以后会好起来的。”
小犬附和着点了点头。
然后千叶俊雄掬了一把水轻轻抚在脸上,悠然地道:“你这个客栈开得真好,想得真周到,辛老板。”
小犬蓦然一惊,道:“庄主……”
千叶俊雄轻声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就不用再有所隐瞒了。”
小犬道:“小犬真不知道庄主的意思。”
千叶俊雄笑道:“无须再隐瞒了。我最近知道不少事,比如你这个店伙计不仅隔壁镖局的镖师,还是这间客栈真正的老板。”
小犬听得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千叶俊雄。
千叶俊雄继续道:“这客栈之前不过是乔掌柜辛苦经营的一个小小食肆,前几年有人给了极大财力相助,才突然兴盛起来成为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客栈。这位给予资助的人其实就是你,可能连乔掌柜都不知道这个吧?”
小犬垂目看着冒着热气的水面,待他说完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他真是快要习惯这种节节败退的感觉了,于是只好说:“他曾经以为是江南。”
千叶俊雄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道:“看来我猜对了。咱们今天就好好猜一回谜语,我再猜一个:中原镖局里真正管事的,不是叶总镖头,应该也是你。”
小犬道:“庄主说笑了,那是个大镖局呢!其他镖师们论起年纪比我长,论阅历也比我久,怎么可能是我呢?”
千叶俊雄道:“我去了一回中原镖局,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可是人人都装作不知道,如果你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他们怎么会这样做呢?”
辛小犬不禁挫败地笑了笑:“庄主怎么这样肯定呢?”话中之意,也算是默认了。
千叶俊雄随意地道:“千叶山庄除了庄内人多,庄外人其实也不少,分布于江湖各处。江湖上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有人会传信回来。全中原收信最少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青城就是其中之一,两三年都收不到太多消息。按理这天下第一客栈和中原镖局都位于此地,不应如此,那时我便开始奇怪了。巧得很,你去了我山庄那时,装得太不起眼,我也就没留意。后来我才特地重新再查了一番,边走边查,后来得知你居然就来自青城,于是我便来到这里。这些天我自己在这里所见所闻,隐约也就知道了这些秘密。”
辛小犬抱拳道:“庄主英明,晚辈佩服!我在这镖局中真的只算个半吊子镖师,不过,他们都比较护着我而已。其实这镖局是由江南顶着的,有一半的生意便是直接是为江府押送货资,光这一半,就足够有盈余了。我和江大哥,都曾承蒙叶总镖头和欧阳大哥的照顾,所以我们都愿意为这镖局出力。”
千叶俊雄有点惋惜地摇摇头,笑道:“这可是没完全猜准了。不过,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你身上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容我再猜一猜,看是否正确?”
辛小犬有些笑不出来,他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只是凝住眼神,直直看着千叶俊雄,等着他说下去。
千叶俊雄慢慢收起他的微笑,淡淡地道:“蓝颜也不是你的真名。如果我没猜错,原本你确实就姓辛,但不是叫辛小犬,对不对?”
辛小犬不置可否,换上了似有似无的一丝笑意。
千叶俊雄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祁连山,红雪岭,帝王谷,辛氏族人,流传到现在应该是第二十四代弟子了,你是其中的一个,对不对?”
辛小犬依然似笑非笑,道:“帝王谷……不只是个传说吗?庄主确信它真的存在?”
千叶俊雄道:“深信不疑。我知道那不是一个传说。”
辛小犬道:“为什么?”
千叶俊雄道:“因为我曾去过。”
辛小犬微微一讶:“庄主什么时候去过?”他这话一落音,便看见千叶俊雄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立即察觉自己这么一问,似乎已肯定了对方之前关于自己的一切猜测。
千叶俊雄道:“我确实去过。只是,此事是一个机密,我不被允许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外人。”
辛小犬道:“既然不允许,庄主为何又告诉我呢?”
千叶俊雄道:“敢问辛少侠算是外人吗?你就是来自帝王谷的人。关于你的来处,我在此打探了很久,却一直找不到头绪。后来,你那匹黑马忽然提醒了我,我记得这种高原战马,乃是青海高原深帝王谷独有的品种,一直由辛氏族人放牧。我又联想起今辈的帝王谷的金剑弟子应于三四年前出谷,而你作为蓝颜初出江湖,正是三年前。我还知道,帝王谷的金剑弟子,便是同辈之中武功、学识、智慧首屈一指的那一位,这位弟子将获得帝王谷创始人流传下来的一柄金剑,剑鞘上由师父亲自刻上弟子的名字,所以,他才会被俗称为“金剑弟子”。帝王谷谷规甚严,唯有金剑弟子可以自由出入江湖,其他弟子如无特别事宜,通常会在深居山谷,一生都不得踏出过红雪岭,我说的对不对?”
辛小犬听了,忽然淡然一笑,满手是水地向他作揖道:“小犬佩服!没想到我的马不会说话也能出卖我。”
千叶俊雄道:“那是因为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帝王谷的人,恰好他就是为帝王谷放牧这种战马的弟子,若非这层机缘,我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
辛小犬略带惊讶地道:“这二十多以年来,帝王谷的牧马者一直是小犬的义父辛无名,莫非庄主遇到的是我义父?”
千叶俊雄听罢,道:“无名?无名,是他。我记得前一辈的辈份从‘无’字。”
辛小犬更是惊讶,心下暗想道: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莫非这千叶庄主就是义父和我提到过一次的外室弟子?但时间上不对,据义父讲,那位外室弟子是在十多年前在帝王谷学艺,千叶俊雄六年前才东渡来到中原,那时他根本就不在中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辛小犬思索之际,千叶俊雄又道:“我还想过,中原镖局的其实只有三位镖师,而非四位,因为你既是蓝颜,又是辛文宣。你,也就是帝王谷‘文’字辈中的金剑弟子。不知道这一层,我猜得对还是不对?”
辛小犬笑了,又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对,但也不对。”
千叶俊雄饶有兴趣地问:“哦?哪里对?又哪里不对?”
辛小犬道:“中原镖局的确只有三位镖师,但,辛文宣是辛文宣,我是我。”
千叶俊雄道:“此话怎讲?”
辛小犬道:“三年前中原镖局参加亮镖大会,确实是有四个人;押运盈通钱庄的镖、珠山血战山匪也是四个人。辛文宣是我师兄,他为了给我帮忙而来,这两件事情一结束便离开了。”
千叶俊雄听出其中的不对,道:“哦?据我所知,几百年来帝王谷每一辈中,只有一位金剑弟子,也只有他才可以自由出谷、行走江湖,如果说辛文宣是那金剑弟子,那么你又怎么可以出来?”
辛小犬微微一笑,淡然地道:“因为我也是,我叫辛文昭。”
辛文昭?这是千叶俊雄首次听到辛小犬真正的名字,但他竟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令他感到有些惊讶,略一思索,却也没发现自己在别处听人提到这个名字。千叶俊雄的疑惑很快被另一个问题给阻断,因为他听出辛小犬话中的意思,他惊讶地道:“难道……这一辈中出现了两位金剑弟子。”
辛小犬笑道:“不错。五百年来唯一一次。”说到这里时,辛小犬脸上呈现的笑容竟然前所未有地灿烂,带着一丝狡黠与得意,仿佛脑海中浮现了曾经某个会心的画面。
千叶俊雄暗自惊叹地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果然就是来自那传说中的神秘山谷,拥有极高的武术与智慧,带着武林中最传奇的骄傲与荣光,悄然地在江湖之上快意穿行已达三年之久!也许这还是辛文昭第一次被外人猜到他的真实出身,但他却只是以一个店伙计的身份,淡然地坐在自己对面。重回中原几年以来,千叶俊雄首次感受到一股后生可畏的强大气势,像是沉闷的黑夜终于现出了一丝曙光,他心中深感欣慰。他沉吟道:“帝王双子?帝王谷怎么会破此大例?”
辛小犬点了点头,微笑地道:“因为师父们实在是没办法分出我俩的高下,反复试炼无数次之后,只能如此定夺,我和文宣将会各自持有一把金剑。庄主可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谷外之人。”
千叶俊雄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道:“嗯,此番出行,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想我这大把年纪,枉有那么多帮手,一个千叶山庄就能让我分身乏术。你年纪轻轻,短短几年便内壮大了一个镖局,造就了天下第一的大客栈,亲自去当了一个店伙计外加两个镖师,居然也能忙得过来,还把江湖上的人哄得团团转,实在是佩服。我若不是近段时间在此苦守苦思,是断然也想不到在这青城的一家客栈里,竟隐藏了全江湖最高深的秘密啊!”
辛小犬谦逊地道:“庄主过奖了。”
千叶俊雄道:“一点都不为过。你们二人竟能隐藏行迹如此之久,真不愧是帝王谷的人中龙凤,往后这江湖,必然是你们的天下。”
辛小犬谦逊地道:“不敢当!比起各位前辈来,我们还是太稚嫩了。今夜和庄主真是畅所欲言,关于小犬的这些琐碎事情,还请庄主代为保守这个秘密。”
“那是自然的,我之前所说的那个秘密,也得请辛少侠速速忘记才好。”千叶俊雄道,聊完这么多他也觉得有些乏了,伸手掬了一把水拂在脸上。他手从水中扬起时,辛小犬便看见他左手腕上戴一个奇特的软环,接近肤色的淡琥珀色,刚好手腕那么大不紧也不松,如不是如此近距离地看还真是难以发现。
千叶俊雄见他盯着自己手腕,便举着手看了看,随口说:“这是个护身符。”
辛小犬没想到堂堂千叶山庄的庄主居然还带这样的东西,于是挺意外地笑了一下。千叶俊雄却很认真是说:“它不是一般的护身符。我记不起它是怎么在我手上的,而且也没办法把它取下来。何况,它也真正地救过我的命。”
辛小犬觉得有些好奇,道:“哦,是吗?”
千叶俊雄顿了顿,看着他道:“其实我本来有两个护身符,两个在一起才救了我这条命。只是另一个,被你弄丢了。”
“我?”辛小犬一脸茫然,回想起他和千叶俊雄也就是见过寥寥几次面,怎么会弄丢他了的随身之物?
千叶俊雄却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道:“我是指美鹤。”
辛小犬猝不及防这突然撞上来的一句,犹如黑夜里走路时的一脚踏空,心里咯噔地狂跳一下,脑中也嗡地一声,暗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边本能地想到了逃走,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他现在可是光着身子呢!户外正白雪飘零,衣服却在另一间房内,怎么逃?轻功再好,也不能光着屁股跳出去吧?小犬想到此,突然明白千叶俊雄邀他来洗澡的一番用意,不仅叫他坦诚相告无所遁形,更叫他连逃走的念头都没法实现。
千叶俊雄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凛然紧张,语气慢而严肃地道:“她才是我真正的护身符,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你来千叶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辛小犬强自镇定,只得道:“去千叶山庄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把美鹤带出山庄也并非我的意愿。我只是答应了美鹤的请求,帮她逃出来而已。
千叶俊雄道:“她在自己家里,何谈‘逃’字?”
辛小犬道:“庄主不觉得,你其实是把她囚禁在那个山庄里了吗?她每天除了想跟你呆在一起再没其它事情可做,你却偏偏不能满足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在见不着你的日子里,她度日如年,每天都在想着办法让时间能快一点过去!我亲眼见到的。”辛小犬说着便有些激动,他完全都没意识到自己凭什么来替美鹤鸣不平。
千叶俊雄面对见辛小犬的这番话,沉默了许久,才略带哀伤地道:“我承认,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非但不能保全自己家庭,甚至还不能让女儿过得更开心一点。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做到了一件事,就是使她活下来了。”
辛小犬心中暗想:活下来?莫非美鹤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但她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一点都不像啊!
千叶俊雄道:“我也很想让美鹤更开心一点,让她能随心所欲地到处走走,但是我必须考虑她的安全。美鹤这孩子手无寸力,若是离开千叶山庄,其中危险想必你也明白,毕竟她有一个身在江湖的父亲。”他转向辛小犬说:“我现在要你告诉我,她现在是否安全?”
辛小犬看到了他对女儿牵挂与担忧,认真地点点头:“非常安全。”
千叶俊雄又问:“与你在一起时,你可曾好好照顾她?”
辛小犬一时没回答上来。他回想着这几个月的经历,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好好照顾她:他曾把她孤独一人扔在一个陌生小客栈里很多天,直到她受人欺负自己逃出来;她独自流浪在京城的大街上,被赵世文撞得狠狠摔了一跤,落马受伤;他在京城用迷药迷昏她,把她塞进装满咸鱼的箱子里;大半的时候他让她睡在山洞里,吃难以下咽的干粮;在这客栈他忘记她穿得单薄,致使她受冻病倒;他为了一个房间跟她大吵大闹;他一时疏忽害她在冰天雪地之地掉进泥沼,受尽冰冻和惊吓;他一直都在骗她,所说的话里有一半都不是真的;老天!他甚至还带她去逛了妓院……回想起来这一路上,美鹤就一直遭遇到各种糟糕状况,然而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倒霉事,她却始终没有埋怨没有责怪,甚至没有显露出一点点不开心的迹象。现在,他又把她扔在天寒地冻的雪山之上,也未曾想过她是否受得了那冰海雪原的苦寒。这些事情,千叶俊雄一律不知,他若是知道了这些会有多难过呢?
辛小犬忽然心里涌起潮水般的自责。
千叶俊雄见辛小犬沉默不语,问:“她有没有哭?”
辛小犬回想:有。在客栈里为抢房间争气斗狠,他一时动粗激得她大哭不止;落入泥沼差点丧命的那一次,美鹤担心他的安危,简直是哭得死去活来。而除此以外,一路上,美鹤真的没再闹过,一次也没有。他突然觉得这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简直是太不可能的事!但当小犬再度看着千叶俊雄时,他愣住了,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点头!
千叶俊雄看到他的犹疑,心下隐隐能感知一二,叹道:“就算她没有哭,也不说明你好好照顾了她。美鹤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当她真的受了委屈时会一直忍着,从来不肯说出来。”
辛小犬心里忽然也这么觉得,因为他才发现那个爱闹的大小姐,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娇气。
千叶俊雄又道:“我原打算在青城一见到你,便要立刻把你拿下来问话,可是你不在。我在这个客栈一连等了数日,听了不少人对你的种种说法,觉得你倒不是个坏人。后来又见到你的妹妹小目,我就想,一个对小孩子这么细心的人,应该知道怎么照顾我的女儿美鹤,这才令我稍稍放心。至于你去千叶山庄是意外还是存心,就算你不打算告诉,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不过我会好好听你跟我说,等我见到美鹤以后。而且,你最好尽快让我见到她。”说着,千叶俊雄起身披上浴巾出去了。
辛小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继续坐在池中,良久才起身,披巾出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