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犬从地洞里爬出来,走过空荡荡的后院,来到中院时,直直碰到了闲散的千叶俊雄。两人四目对接,便像有一种看不见扯不脱的带子将四股目光连接起来。两人都没有停下脚步,慢慢走向对方,走到一起,然后又同时停下脚步。两人面对面站着,却都没说一句话。
若有第三人在场,一定会感觉到空气中莫名的压力。
辛小犬觉得头皮的些发麻。他自认这些年大灾小难也遇到过多次,一直都是一副不怕输也不怕死的心,而面对千叶俊雄,他就会莫名其妙的紧张,一颗心乱跳个不停,从在千叶山庄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他尽量保持着脸上的表情正常,直到觉得脸也麻木到有些抽搐,目光也难以控制了。怎么回事呢?因为他是美鹤的父亲吗?还是因为他脸上一直保持的那种平和的微笑?他既然已追到这里来,等着他,必然就知道携美鹤逃跑是谁,可是他竟然还能微笑地对着自己。
在气氛紧张到令人窒息时,千叶俊雄微笑地说了两个字:“你好!”
两个字,让紧张的空气突然释放,窒息感荡然无存。
两个字,让辛小犬突然发现千叶俊雄的温和其实是一种老辣。他迅速调整了自己,也跟着微笑道:“你好!千叶庄主。”
千叶俊雄闻言,觉得这辛小犬倒也干脆,直接叫了他真实身份。于是也挑开来说:“你的眼睛好了?我记得在山庄里你有个眼睛……是包着的!”
辛小犬想起独眼,不禁笑了道:“是啊,我闹着玩的。当日多亏庄主搭救,不然我辛小犬这条小命可算丢了!这样,您在我们客栈住多少天都行,我让乔老爹一个子儿不收。”
千叶俊雄哈哈笑了声,道:“不必客气。我来这里已好多天,而且说不定还得再住很多天,这是不小的一笔啊。”
“庄主也不必客气,你敞开来住。紫霞客栈素来客多,可还没遇到过千叶庄主这样的贵客啊,钱不钱的都是外话了。”辛小犬爽朗地道。
“哪有那么多说法?我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又没把整个山庄背过来,此事不必商量,该怎样便怎样吧。”千叶俊雄道。
辛小犬见执意不过,道:“既然如此,我请庄主喝两杯总可以吧?”
千叶俊雄思忖了一下,点点头:“嗯,还行。”
“好!我马上找个雅间。”
“不必急在一时。你还是赶紧回隔壁跟叶总镖头打个招呼吧,老人家一直盼着你回来呢!”千叶俊雄道。
辛小犬的笑容再度僵了,心中在想:他怎么连这也知道了?
千叶俊雄却移开目光看了看院落,随意地道:“你就是蓝颜嘛。”千叶俊雄似乎很照顾辛小犬的尴尬,望完了院落又望向院里落光了树叶的树顶桠子,说:“我应该去泡个热水澡。改天我们再去喝两杯吧。”说完便也没和辛小犬打招呼,便自顾自朝房间走去。
辛小犬感到自己在节节败退。尽管他早就料到一旦千叶俊雄到来,自己很多的秘密可能都会被他一一揭晓。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知道这些秘密之后,还能在这里安心等了他许多天,然后气定神闲地跟他聊天!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最最奇怪的,要算千叶俊雄竟然对美鹤竟是只字不问。
他还知道些什么呢?只是一部分,还是全部?辛小犬站在原地呆呆地在想。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紧张。他握了握自己的手臂,深深吐了一口气,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天晚饭后,辛小犬在灯下教小目写字,两人边写边谈,聊得正欢。
约半个时辰后,有人敲门。小犬起身开门,不禁又吓了一跳:千叶俊雄正微笑着站在他门口。
“庄主?哦,请进!”辛小犬怎么也想不到千叶庄主会到他这里来。
“来坐一会儿。然后我们去喝酒。”千叶俊雄说道,直走到桌子边看着小目写的字,不禁夸奖:“小目字写得真好!”
小目自他在门边起就一直看着他,此时看懂了他说的话,得意地自己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口齿不清地道:“我很……聪明!”
千叶俊雄被逗得哈哈大笑,连连说是。
小犬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带小目去里间睡觉。像许多调皮的小孩子一样,小犬费了不少力才将小目哄进被子里,孩子玩了一会儿才渐渐睡去。小犬折好衣服放在床边,将灯火挑小了一点,这才出来。
千叶俊雄与辛小犬二人就在外间围炉对坐了一会儿,千叶俊雄仍是绝口不提美鹤的事,辛小犬也不敢自已先挑起话头,没想到这样反而让他如鲠在喉,难受得不行。他全然不敢主动开口,回答也是斟字酌句,生怕有不妥。
千叶俊雄总是以很轻松的语气先说了话:“见过叶总镖头了?”
“见过了。”
千叶俊雄道:“嗯。你们中原镖局的生意还真是不错的。”
小犬点了点头,问道:“庄主怎么肯定我就是蓝颜?”
千叶俊雄笑着道:“这个嘛,其实我刚好去过那次亮镖会,对贵局的镖师多少还是有些印象。反倒是你把眼睛一蒙,装成个受伤的店伙计时我倒是没看出来。还有,前天我在门口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个店伙计。”
小犬笑了笑,道:“此话怎讲?”
“因为无论哪个店的伙计是绝对骑不起这么好的马。你的马体格巨大,骨质精奇,乃是西域高原战马,这种马即便在冬天里也不会长厚毛,一般汉人是养不出也很难买到。你骑的那匹,恐怕只有宋国皇帝出猎方才有几匹马可以与之相比。”
辛小犬笑道:“庄主对于马都如此了解,却真是让人想不到!”
“呵,以前略有研究。”千叶俊雄笑着说,他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泡个澡吧,现在应该人不多了。”
冬天夜晚,泡澡的人不多,且又早睡,澡堂已没有人。辛小犬来到烧水房,拉起正在看书的赵世文让他烧一锅药浴,赵世文立即扔下书,架起柴火开始烧水,然后拿了个竹刷便往外走去,“师父,我再去把澡池刷一下,帮我看着点火。”
小犬道:“为什么去刷池子?”
赵世文道:“师父要洗澡,当徒弟的去刷池子,这再正常不过啦!再说,我也听五哥他们说了个惊天大秘密。”
小犬迷惑地道:“什么惊天大秘密?”
赵世文挥着手中刷子,神秘地道:“那就是:紫霞客栈的小犬师父有个怪癖,洗澡前要把池子刷三遍才肯进去。”
赵世文还没说完便看见辛小犬脸一沉,抬起一脚便朝自己踹过来了,赶紧地提着刷子和桶就跑。辛小犬跳着脚在后面没好气地道:“去!你们这群家伙吃饱了没事做,天天在背后编排我!”
赵世文一跃出地洞,便朝浴池走去。千叶俊雄一个人端坐在外间烤火,正出神地对着几个空空的大池子,听到动静便转进身来面对着门。
赵世文没想到这里还有客人,便赶紧鞠个躬,不经意地一抬头乍见了千叶俊雄,赵世文顿时大惊失色,浑身一凛,手中的刷子和桶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千叶俊雄见他惊恐地盯着自己,便看看自己又看看旁边,觉得并无不妥,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小兄弟?”
赵世文直直地盯着他,听他一说话才猛地惊醒,道:“啊?啊!那个……我……我来刷池子。”他生硬地低下头,绕过千叶俊雄便朝池子走去,仍旧是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弯下腰要刷池子,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刷子和桶还掉在门口!慌忙又跑回门口去捡。
千叶俊雄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空手走过去,又空手跑到自己跟前捡起刷子再跑回池子边,没头没脑地来回刷了三下,又埋头一路小跑出去了,像一只受了惊又昏了头的老鼠一般。
小犬还坐在地洞烧水房里放柴烧水,赵世文急急跑回来,大口地喘着气,哆哆嗦嗦地喊:“师父!师父!上……上面有个客人!”
小犬回头看着他这个样子,不解地道:“是有个客人,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见着鬼啦?”
赵世文咽了一口口水道:“你……来洗澡的那位客人是谁?”
小犬皱眉,起身来看着他问:“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认识?”
赵世文不回答,只是重复问道:“他是谁?他叫什么?”
小犬老实地回答道:“是福建千叶山庄的庄主,美鹤的父亲啊。”
“美鹤的父亲?”赵世文整个人像是散了架一般,瘫坐在梯子上,那样子看起来既像是大松一口气,又像是大失所望。他干笑了两声,又用手背使劲揉了揉两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小犬心想,赵世文一直深居在临安的宁王府,与武夷的千叶山庄隔着千里,他怎么会问起千叶俊雄?而且现在赵世文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实在是太叫人搞不懂,小犬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问道:“喂,你没事吧?你这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你选一样吧,我看不懂啊!”
赵世文喘了几口气,又用力吸了一把鼻子,才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像见过他一样。……好像我以前见过的。”
小犬吃惊地问:“你以前见过?在哪里见过?”
赵世文仍然东一句西一句地道:“在我家乡。不过,我那时还小……也许不是。我不确定,应该记错了吧。”
辛小犬心里很震惊,追问道:“怎么可能?你小的时候,那千叶庄主还远在东瀛,根本没有来到中原呢,你怎么可能见过?”
赵世文竭力在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也没有直接回答辛小犬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哦,师父啊,水就烧好了,你上去陪客人吧,我们晚些时候再聊吧。”
辛小犬从未看见赵世文这个样子过,他不放心地道:“你没什么事吧?我不着急上去的,有什么不对劲你得和我讲啊!”
赵世文却极力挤出一丝笑来,道:“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应该是认错人了。师父你快些上去吧,让客人等久了不好。”他催促道。
小犬只得说:“那好吧。呆会我再来找你,你在这里等我。”于是他转身走出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