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川中大雪。
马蹄声疾,一骑黑影划过大地的雪色。
辛小犬并没有死,他正连夜赶回青城,孤身一人与他的爱驹霹雳一同踏雪飞驰。
。
数九寒冬,年关将近,在外游历的人们大多已归家团聚,忙着辞旧迎新。每年此时,紫霞客栈大半的房间都会空下来,生意略显清淡。
这天,客栈里只廖廖几个客人在大堂里坐着喝茶喝酒,闲着的伙计们便围坐在大堂里的大火炉谈天说地。乔掌柜夫妇也进帐房小间里烤火避寒去了。
大堂角落里坐着一位客人。此人四十多岁,身姿魁梧,衣着整洁朴素,神色温和安静,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坐在人群外。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叶山庄的庄主千叶俊雄。他脾气真是好得与其在江湖上的地位极不相称,凡在千叶山庄,甚至于中原武林,他千叶俊雄随意一个举动都可能为人仰首关注,这会儿一群目不识丁的大小伙计们扎在一堆烤火有说有笑,把他一人晾在圈子外如同路人,他却完全不以为意,只是对着一个小火炉子烤火,饶有兴致地看着另外一张桌子。
当然,他不是傻盯着一个木头桌子在看,而是桌子边坐着的一个梳着两条柳条垂辫的小女孩。这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绣花小锦袍,领口上镶边的纯白兔毛绒绒地衬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双眼黑如宝石映着星光,小嘴红润如花瓣般绽放,实实在在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她白胖的小手在彩色纸间灵巧地来移来动去,一会儿用力压,一会儿又伸进纸褶中摸索。
千叶俊俊雄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那翻来叠去胖嘟嘟的小手指上,百无聊赖的他都看得有些陶醉了。作为一个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看一个小女孩看到陶醉完全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他们那时心里想着的,一般是自己爱女这么大时候的样子。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这小女孩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呢?怎么没有大人在身边?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倔强,不说一句话,看上去在生闷气,是谁让她不高兴了呢?
小女孩正在叠纸鹤,从千叶俊雄看到她起,她就一直在叠,已经连续叠了十七只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千叶俊雄盯着她看了这么久,她却既不害怕,也不反感,当他不存在一般只是专心地叠着纸鹤。
“客官,您请喝杯热姜茶,暖暖身!”伙计小马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千叶俊雄桌子上。
“多谢了,小兄弟。”千叶俊雄点头笑道。
“不客气,客官您慢用。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我就是了。”小马说着退开。
不一会儿千叶俊雄见小马又从里间端了一小杯热茶出来,端着茶杯走到小女孩桌边坐下,拍拍小女孩的手,将茶递给她,示意她喝。小女孩理都不理他,继续叠纸鹤,小马着急地道:“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可怎么得了?”
千叶俊雄听罢,便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小女孩身边,摸了摸她的头道:“小姑娘,在生谁的气?不吃饭可不行。”
却不料小马站起身对他小声地道:“客官,您的话,她听不进去的。”
“哦?”千叶俊雄意外。
“不是,不是,我嘴真笨!我是说听不见。”小马指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手。
千叶俊雄有些吃惊,这个小女孩生得这么漂亮可爱,却是听不见的,难怪她一直不讲话,难怪伙计们谈天时发出阵阵怪笑,她也不曾理会,原来她竟然身处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千叶俊雄心里暗暗叹息。
“真叫人好着急哦!我还是找人帮忙吧,不知救兵在不在。”小马苦恼地放下茶杯,便出去了。
千叶俊雄本想好好地逗这个小女孩开心的,但她听不见又说不出,他又不知如何与聋哑孩子打交道,只得打消此念。他干脆就坐在小女孩这桌来,陪着她一只一只地叠着了。
过了不久,小马回来了。他搬来的救兵,竟然是终日醉得迷迷糊糊的欧阳孟大镖师!
千叶俊雄对江湖上多数人士早已了如指掌。欧阳孟人还没到,酒气已随风而到,他心里便已知道来者何人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好奇地想看看一个酒醉不醒多年的人,怎么开导一个小女孩吃饭喝水,而且是一个听不见的小女孩。
只见欧阳孟走到小女孩身边,他扫了一眼桌子上那堆纸鹤,在凳子坐了下来,正好坐在千叶俊雄的对面。不过这位铁面郎并没有看到千叶俊雄——与他无关的人他从来看不见,你是天王老子也没用。
欧阳孟等小女孩折好手上那只纸鹤,然后他将所有纸鹤拂到一边,小女孩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晶晶泪花,小嘴委屈地撅着。欧阳孟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一字一字地道:“和我去吃饭。”
小女孩依然撇着嘴,泪水在眼里直打转,手却顺从地伸进他手中。欧阳孟便握着这小手起身,牵着小女孩往后间走去。
千叶俊雄好多年没这么发过愣了,或者说没机会发愣了。
在千叶山庄,他是一庄之主,那么多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言行自然要注意,发愣也成为一种奢侈。而这个地方,他已呆了好几天了,还没一个人认识他,所有人只当他是一个旅途中的中年男人,根本不太去注意,所以他感到无比放松。
何况眼前这事也的确让他可以发愣,他没想到欧阳孟只说了几个字,根本不叫哄,小女孩便乖乖地去了,不仅如此,小女孩竟然能听到欧阳孟说的话?她不是听不见的么?
小马在一旁撩起衣下摆做成兜状,将小女孩折的纸鹤都捡进兜正要走,千叶俊雄拉住他问:“你不是说那小姑娘听不见的么?那她怎么听到了?”
小马笑道:“是听不见,可是她看得懂啊!小目可聪明了!”
“小目?小姑娘的名字?”千叶俊雄问道。
“是。”小马没什么事做,看千叶俊雄来了这些天也总是一个人无聊,便干脆坐下来跟他一起聊天解闷了。“她叫辛小目,这个‘目’字,”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继续说道:“她是我们这里的伙计辛小犬的妹妹。”
“辛小犬?”千叶俊雄心中一亮。
“是啊,”小马说,“他们俩的名字都好奇怪的,是不是?小犬哥是我们掌柜最疼的伙计了,总是让他出远门去办货,这些年就数他见的世面最多。前几天小目才从亲戚家回来,偏不巧小犬哥又不在店里,这小女娃儿就成天生闷气,都不跟我们玩,今天居然连饭都不肯吃了。幸好还有个欧阳镖师能让她听话一点,不然要是饿坏了她,小犬哥回来,我第一个活不成了。”
千叶俊雄随口问道:“她哥哥去哪里了?”
“回去看他干爹喽,来回得一个月,不过也快回来了。”小马说。小马下意识没有将小叶姑娘的事说出来,一来他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小犬个人的事,二来,紫霞客栈的人都已被掌柜告知,不要对外人提起小叶姑娘的事。
而千叶俊雄也更是沉得住气,他打了个哈哈道:“真是个孝顺的干儿子!”
小马说完便走开了。
千叶俊雄又开始无聊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烤着火,喝着茶,眯着眼。他的宝贝女儿不见了,他却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刚刚接到消息那会儿,他的确气得暴跳如雷,但还是坚持着将陈堂主的灵柩送回了湖北,守了七天灵,操办了后事,然后才快马加鞭回到千叶山庄。他本来也想冲每个人大发一通脾气,别人也能谅解,并且巴不得他这么做,不过当他看到庄中所有人一副懊丧自责的样子,便也没法发火了。
他在自己书房中静坐了半天,然后将每个接触过美鹤的人叫来问了一些事,又向程老爷子问起那些天庄中所有人的出入情况,然后他沿着整个庄内转了一圈。回庄两天后,千叶俊雄突然作出决定,要抛开事务出庄一段时间,刚好那时离武夷不远的千叶友雄也接到山庄刺杀事件的消息匆匆赶了回来,于是庄中大事由他和程老爷子共同主持。
千叶俊雄这一举动,把整个庄内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夸张地认定千叶俊雄是因爱女失踪而决定退隐江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疏忽而造成的,每个人都更加自责了。千叶俊雄在走之前也一再强调:他只是出去寻找女儿,顺便去江湖上进行游历,很快便会回庄,并且他还让庄中不要将他出庄的事情外传。
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千叶山庄的庄主抛却了所有烦心的事,一路追查,查找了好几个大城,最后才悄悄来到了青城这个地方。来了之后他便停在这里了,在一个寒冷的下午,端着一杯热茶,坐在火炉边打盹,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漂泊旅人。
千叶俊雄习惯早起,到达蜀地的第三个清晨,天降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地落着。他多数时候生活在南方,很少见到雪,不禁来到院子中间欣赏这种奇景,此时地上积雪已半尺厚了,白茫茫的一片,尚无人踩踏过。他望着这雪白,心中很是喜爱,又抬头看雪片片落下,只看得满心欣喜,便暂且忘记了许多烦恼。
忽然一阵咯滋咯滋的脚步声传来,他看向身后。欧阳孟正牵着小目的手缓缓从一旁经过,走向大堂。欧阳孟不像平时那么醉意浓浓,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小目则低着眼睛,脸上似乎挂着泪花。
这一大一小两个闷不吭声的人走在一起,可以算是另一种奇观。
千叶俊雄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走过,一会儿,欧阳孟独自回来了,伸手拿着腰间的小酒壶,一扬脖子猛灌了几口,消失在院子拐角处。
千叶俊雄好奇,便想去大堂看个究竟。结果来到大堂,那里也是空无一人。
小目呢?千叶俊雄想。不过他见大门已开了一边,风吹着厚厚的棉帘在抖动,便轻轻地走过去,掀帘而出。
门外北风凛冽,白雪纷飞。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台阶上,披着她的白色小袍子,踮脚望着街口。风吹着她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小身躯也微微颤抖着。站了一会儿,小目走到柱子边的长凳上坐下。
千叶俊雄站着看了一会儿,也走过去坐在离小目两尺远的长凳上。
于是,早晨,紫霞客栈的大门口坐着一个愁眉不展的小女孩,还坐着一个无所事事看看大街又看看小女孩的中年男人,清晨陆续经过街道的人见此情景无不觉得奇怪。
后来,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欧阳孟出来,将小目牵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小马跑出来,诚惶诚恐地将千叶俊雄请了进去。
吃过饭以后,两个人又一先一后出来,坐在大门口,一坐便是一整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两眼空空地望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