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吵过架的小犬与美鹤各怀心事,话都很少。天气越发寒冷,终于有天早上天明之时,天上飘起了片片雪花,他们落脚的小村客栈外白茫茫一片。
“这是下雪吗?”美鹤打开门惊喜地叫道。
小犬笑了笑,道:“是啊。”
美鹤高兴得大叫一声,兴冲冲地跑进雪地,跑进白色的原野里,蹦蹦跳跳地喊道:“我终于看到雪啦!比雪姨说的还要漂亮!可是怎么还没变白?要多久才会白?”
小犬也跟了过去,说:“这只是小雪。等到了青海我义父家,那里雪才叫大,一年九个月都是雪天。”
美鹤道:“是吗?那你义父家可真是很好啊!每天都会有这么漂亮的东西从天上飘下来,多好玩呀!”她说着开心地拿手去接那飘落的雪花,低头仔细看着,却发现雪花倏地就变成了水。她又赶紧重新去接,接完又放在眼前看,忽然又发现袖子上落着一片,晶莹剔透,于是她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了一舔,却只感到舌尖传来点点凉意,美鹤呵呵地笑了,又在雪地里追逐着旋转着去接另一片来玩。
小犬看着她孩子一般的举动,天真好奇的神情,不禁微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已完全进入雪线以上。山上地上白雪皑皑,此时的美鹤已经没法欣赏雪景了,她只觉得浑身衣服毫无用处,刺骨的寒风只侵肌骨,可怜她自小在温暖之地长大,此时冻得小脸小鼻子通红。小犬已将所带所有衣服都给美鹤穿在身上了,还是无法让她好受一些。而小犬自己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只着两件单薄衣衫还面不改色,他原本还披着一件灰色披风,现在也披在了美鹤的身上。
天未黑,小犬便与美鹤在一处避风山洞里停了下来,赶紧生起了一堆火,他生怕她冻坏了。
美鹤烤了一会儿,总算缓了过来,哆哆嗦嗦地问:“小犬,你不冷么?”
小犬忙着添火,微笑道:“我在这里长大的,已经习惯了。”
美鹤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也知道这里有个山洞了。”
小犬故作神秘地笑道:“是啊,不但知道,我还能给你变出吃的来呢。”
“哦?”美鹤扭头望向她。
只见小犬于一山壁上拍了拍,拿下一块大石板,竟然露出个大洞来,里面放了好几个箱子。美鹤十分好奇,想要去看,走了两步又觉得冷,赶紧返回火堆边坐着扭头看他。
小犬自洞里取出了锅子和几个布包,拿着锅出洞去了。不一会儿他端着一锅白雪回来。
美鹤天真地道:“我们要烤雪吃吗?会烤得像白米饭一样吗?”
小犬被逗笑了,道:“不,我们煮粥喝!喝了就不冷了。”说着把锅架在火堆之上,又拿了一碗小米摆在身边,伴着火也坐了下来。
美鹤盯着这一切,惊叹道:“这里还藏着粮食啊?你经常要住在这个洞里吗?”
小犬笑道:“不是。这里离我义父家很近了,只是上山的路不好走,如果中午前没走到这里来,就得过一夜,明天再上山了。我义父在平原上牧马,有时回不到山上,就在这里过夜。”
美鹤问:“你义父是牧马的?他有很多马吗?”
小犬点头道:“嗯。大概有几千匹马吧,那些马可漂亮了,跑起来的时候地动山摇。你看,我的霹雳就是其中的一匹。”他回头指着正在洞口静立着的高大黑马,小犬眼里满是喜爱,说道:“很威武吧?”
美鹤不得不承认,那匹被小犬称为霹雳的黑马确实十分威武,把旁边自己骑的小黄马衬托得像个小毛驴。
美鹤自上次确认了小犬的镖师身份后,脑子里有许多的问题想问了,只是那天早晨光顾着生气没问,这些天,她又冻得不知东南西北,更想不起来这事。此时天气渐暗,洞内因火堆慢慢暖和了起来,她看着忙碌中的小犬。此时的他取下了围巾,束起了头发,身上穿着单薄的浅蓝外衣,与绿湖居里的蓝颜俨然是同一个人,美鹤很清楚地知道:只有自己这个笨蛋没看出来!现在这些问题又浮起来了,但她心下有些犹豫。
她只是由自己的遭遇想到了别人,在外人看来,她千叶美鹤就是一个被好父亲宠着、在蜜汁里裹着长大的大小姐,然而她曾经历过的一些事别人不知道,也被她刻意地忘记。上次乔大娘给她讲了小犬的事,她隐约知道小犬的一些过去,怕他也想起不开心的往事。可他到底是谁呢?缘于那样不正常的相识,他会不会对千叶山庄有什么企图?一想起这个,美鹤又不得不去试探。
“小犬,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美鹤尽量小心地问。
小犬笑道:“不是,我和妹妹小目啊,不过最近她被我表妹接去了。”
美鹤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口:“你爹娘去哪儿了呢?”
一句话,便让小犬的笑容缓缓停下来,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已经不在了。”
美鹤心里暗自抽了自己一下,其实答案她差不多已猜测到了。
小犬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出门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带着妹妹流浪了一阵子,后来义父就收留了我们。”
美鹤问:“你那时还很小吧?”
小犬道:“是啊,又小又笨,笨得要命。”
两人一时又无话。美鹤低头望着火光,道:“我娘亲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好想她能回来看看我,我都长这么大了。”
小犬抬起了头,两人互相望着。
美鹤不自觉地用脚来回蹭着地面,垂头道:“说起来我才叫笨,小时候我爱调皮,老是被娘亲训斥,一挨骂我就不喜欢她,觉得她对我不好,还想过要是这世上没有娘骂我该多好,没想到她真的不见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笨?”
小犬问:“你娘为什么不见了?”
“打仗啊,我们家都被打散了,找不着她。”美鹤此时又从布袋中掏出那个小铜钵,看着那丛小树,道:“千瓣花开,娘亲回来,我每天都在心里对着这个小花念,念了好多遍了,可它就是不开。又或许,它开花了,我娘也回不来。”
小犬道:“这花是为你娘亲种的?”
美鹤点头,道:“嗯。还有千叶山庄里所有的秋菊也是,因为我娘生辰是在秋菊盛开的时候。”顿了顿,美鹤叹气道:“说起来,离开山庄好几个月了,我还从来没有离开爹这么久过。”
小犬道:“想家了?”
美鹤点头道:“当然想啊。可是我得忍耐,一定要先找到芊眠蛰郎。要他不要跟我爹比武,我现在什么家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爹,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小犬道:“你怎么就认为你爹一定会输?”
美鹤道:“我没说我爹会输啊,他们两人武功都很厉害,不分上下。可是万一是我爹把芊眠蛰郎打伤了,那也是大大的不好啊!”
小犬听了奇怪地道:“你又不认识他,伤不伤跟你有什么关系?”
美鹤道:“我认识他呀!他不是坏人,他还烤过野兔子肉给我吃呢。你知道么?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我更加不能让我爹跟他比了。”
小犬更加有些不解了:“你担心你爹胜之不武?可这是他自己提出来比武的,死了都不能埋怨谁。”
美鹤激动地道:“我才不管谁输谁赢。眼睛都看不见了,要是再受了伤不是很可怜吗?谁来照顾他?他也真是傻子,竟然提出跟我爹比武。我觉得大家既然都很厉害,又都不是坏人,干吗要互相打杀?大家做朋友不是很好么?有力气用不完就多帮着除恶锄奸,或者去边疆打北蛮,岂不更好?”
作为小女孩的美鹤,当然不能了解江湖中人的想法和做法。小犬垂下头,觉得已没必要向她解释了,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美鹤激动完了,又问道:“你已在江湖这么久了,有没有见过芊眠蛰郎?”
小犬皱了皱眉,道:“见过,在你家嘛。”
美鹤“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也许他早就不记得我了,我找到他也没用吧。”
小犬接道:“大小姐,咱们别再提他了,你看你一提到他,就变得不开心了。”
美鹤闻言心中暗自惊讶,回想起来也确实如小犬所说。在山庄中的失控大哭,连日来的担忧,统统都是因为那个仅见过两次面的人!她抬头诧异地看了小犬一眼,小犬却没再说什么了。
美鹤想想也觉得不明白,于是又将心思转到眼前的小犬身上来,她凑近了小犬,问道:“小犬,我们算不算好朋友?”
小犬眼露疑惑,谨慎地道:“只要你不觉得我高攀了的话,应该算吧。”
美鹤笑了笑道:“那好朋友应该坦承相待吧?”
小犬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果然美鹤立即充满好奇地问:“小犬,你到底是姓辛,还是姓蓝?”
小犬眉微皱,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居然被这小丫头给绕进去了,他思忖半天才小心地反问道:“我一定得说吗?”
美鹤道:“当然啦,我已跟着你跑了好几千里路了,连你姓什么我都知道,换作你是我,你受得了么?”
小犬只得点头,眨了眨眼,淡淡地道:“辛。”
美鹤哦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是叫辛小犬,那为什么要叫蓝颜?”
小犬微笑道:“因为喜欢蓝色。”
美鹤道:“听起来好牵强,假的吧?”
小犬道:“那就是怀念蓝色吧。”小犬两眼望向远处,幽然飘渺地道,“我原来家乡的天空很蓝,很美。可惜,太远了。”
美鹤高兴地道:“好巧,我们家的也是!”
其实一点也不巧,除了下雨下雪的日子,全天下的天空都很蓝。
小犬接着道:“后来我跟义父一起在这里生活,大半年的时间都在下雪,不见天日。”
确实,美鹤这一路来就没遇着个好天气,雪下个不停,天与地仿佛粘成了一块,灰蒙蒙的分不开界线。
美鹤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乡去呢?”
小犬眼神有些黯然,轻叹了一口气:“回不去了。也许有生之年都回不去了。”说着他淡淡地苦笑,垂下了头。这淡淡一低头的苦笑里,似乎带出多年的悲伤。怀念的颜色,无法回去的家园,显然不是因为千山万水的阻隔,也许只是不能回到的过去,也许只是不能复原的美好。
美鹤忽然发现自己心底很了解这种悲伤,像是一道陈年的旧伤,其实根本没有愈合,无论怎么掩饰,就算从不去碰触,其实那伤还像当时划破的样子,静静地在流着血,淌着泪。
小锅里的粥翻滚着,热气与香味一同飘了出来。小犬忽然像释下重担一般,笑道:“哦,快了,马上就有的吃了。”他拿了一根小树枝挑开小锅的盖子,将早备好的佐料与干菜一同放了进去,用一个木勺慢慢搅拌着。
美鹤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低声地道:“虽然你是个大骗子,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小犬没有听到。他搅拌的时候一些粥洒了出来掉进火堆里,燃烧的木棍发出滋滋的声音,盖过了美鹤的这句话。
但美鹤并不打算重复一次。
她看着忙碌的小犬,回想起相识以来的这段日子,一幕一幕地呈现在脑海里。她毫无道理地欺负过他一次又一次,令他几度抓狂,尤其以那次和小马用老鼠吓唬他最为严重。然而他却一点都不生气不记仇,只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想起在客栈生病的那一次,小犬在厨房为煮面,而自己跟在边上转悠的情景,这让美鹤心中生出阵阵暖意。他带着她行走江湖几千里,一路都打理好所有事情,美鹤什么也不用做。
记忆中,除了程霄以外再没哪个年轻男子对自己这么好了——而程霄也只是奉了父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保护她,或者是怀着敬畏之心远远地看着她,程霄也从没有为自己煮过面条,没有帮自己洗过手,没帮她穿过衣盖过被。虽然辛小犬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美鹤仍觉得小犬是这陌生江湖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就是凭那些琐碎的事,她相信他,因此也相信他是个好人。
小犬放着盐和佐料,一边耐心地搅拌着,抬眼发现美鹤久久地盯着自己不作声,微笑道:“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还是一个爱笑的好人!美鹤顽皮地想,忽然也忍不住笑了。
“一个人偷笑什么?说来听听啊。”小犬道。
“没有,不说。”美鹤调皮地说。转而她又道,“我在想啊,不如你下回去千叶山庄时,我把你引见给我爹,好不好?”
小犬停下手吃惊地道:“然后再告诉他是我帮你逃出来的,然后再让他把我大卸八块?你饶了我吧,大小姐,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不会啦,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是说,你加入我们山庄也不错啊,我爹待人可好了。”
小犬却只是笑道:“要想去早就去了。我还是安安心心押我的镖吧。”
美鹤泄气,只好另找话题,歪头想了想,道:“对了,我曾听小马说,你们有一回押镖跟很多山贼打了一架,是真的吗?”
小犬眉头微皱,点点头:“啊,在珠山。”
美鹤问:“小马说你们几个人打赢了那两百多个山贼,他们那么多人,你们当时不害怕吗?”
小犬挤出一丝笑,道:“不怕。就是……挺讨厌的!还好是晚上,要换成白天……”他皱起了眉,“我讨厌血,看到就难受!”
美鹤怕得汗毛都立起来了,缩作一团喃喃地道:“啊,原来小马说的是真的,我以为只是故事!”
“当然是真的。”小犬道:“好了,来喝粥吧。呃,大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美鹤立即直起身子,道:“什么忙?”
小犬看着她道:“要吃饭了,可不可以别再说那些倒胃口的事了?”
美鹤忙点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