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师叔一愣,方才意识到能奏出如此惊艳的广陵散,绝非品悟所能及,必然是已领其悲已知其恨,已尝生死之契阔,已历难挽之弥殇。
他望着眼前这少年,身形纤细如瘦竹,气质高贵哀伤,不觉伸手将他那双冰冷的手握在手里。低头看去,却见其手抚琴之时被琴弦磨破了指尖,庭羽弹得入神入定还浑然不觉,师叔忙拿过手巾替他裹住流血的手指。
刺痛一下刺醒了庭羽,他惊觉过来,看到师叔温和的脸,又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立即想到琴,慌忙拿过手巾擦拭起琴弦来,惊慌地道:“师叔请恕罪,我真是太大意了!”
站着的较严厉的那位师叔却咳了一声,道:“好琴多得是,好手却只一双,不必管它。”
“就是,不必管它。琴艺这关你是过了,正好这柱香还没烧完,赶紧去奕博堂吧,下棋费时很多。”较温和的师叔微笑着说。
庭羽听了连忙移步出来,向师叔拜谢:“多谢师叔!”起身便要出门。那位严厉的师叔却道:“站住。”
庭羽心下一紧,忙转过身来看着他。
师叔踱步走向他,直视着他的双眼问:“你年岁尚小,琴艺却超乎常人,我问你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庭羽抬头望着他严厉的双眼,心跳已然狂乱如麻,紧握的双手心中攥出了汗。
幸好,他脑海中牢牢地记着辛无名的万遍叮嘱:绝对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前事,此是谷规大忌。
庭羽努力稳定心神,忽而思绪一转,只见他微微垂下头来,眼神飘向身前某处,慢慢地道:“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隐的「夕阳楼」,是庭羽忽然间想到的,竟如此契合他此时的境遇,他很奇怪过了这么久,经历这么多事,那些美丽的诗句他还能记得这样清晰。
曾经的美好,现时的飘零,每念一句,心就好像被割了一刀,可是纵使千丈落差,他也命令自己必须将所有惨烈忘记,只余淡淡的忧伤平静地写在脸上。他的眼睛是干的,眼皮卡在眼珠上,酸痛到不能动,因为真的已忘记泪要如何流。
静默了一会儿,他淡然地道:“过往云烟,回不去,又何必记得?”
师叔的眼神严厉稍减,因为庭羽既未拒绝他的问题,又没有触犯谷规,借诗巧妙地转开了话题,足见其机智不输他所教的任何一个弟子。又或许是庭羽面上那份忧伤淡定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忍再追问。
师叔又问:“为何说你不再弹琴?”
庭羽思索之后,认真地答:“我为学武而来,不是琴艺。”
师叔道:“非也。此处名为琴剑阁,取琴剑不分家之意,是因武学需要悟道寻心,方能天人合一,领略至高境界,音律恰好是悟道寻心最佳之法;另外,习武易生戾气,惟琴音能涤之,所以你万不可罢手。”
庭羽听出其中的语重心长,连忙诚恳行礼:“多谢师叔指点!”
庭羽拜谢再三才匆匆出去,由于他出来得太快,院子里来听琴的那些师叔们还没走。庭羽出来,乍一见这阵势暗暗吃了一惊,但见远远站着的各位师叔眼中皆有欣赏之色,便默默地向众人鞠躬行了个礼,走向下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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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间名为奕博堂。其间风格古朴沉静,玄色的墙壁,玄色的地板,一派高深之意。
堂中央只一副古石棋桌,一把靠背高椅,两个麻布蒲团。椅上端坐着一位师叔,一侧蒲团上坐着一个白衣弟子。或许是等得太久,这位弟子正将手支着腮,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庭羽脚步太轻,直到他进到了跟前,这弟子才觉察到动静,赶紧放下手,正儿八经地坐直了。
庭羽来到棋台边行礼:“让师叔和师兄久等了!”
那白衣弟子吊着眼皮道:“等得确实很久。”
师叔则干嘛了一声,示意这弟子不得无礼。然后道:“棋艺乃胸中之韬略,无刃之拼杀,它能修心养性习谋略,帝王谷弟子人人需要精通。这位是弟子中棋艺颇好的一位,你既想来,那就与他对弈一局,赢了便算过;若遇平局,则再来一局。”
说着,他开始焚香,端坐一旁准备看棋。
庭羽俯首称是,又向面前这位弟子点头行礼。这位弟子也有些敷衍地俯首回礼,指着面前的棋盘道:“你执黑子,我让你两子。”
庭羽礼貌地道:“谢谢师兄,过后我定还一子半。”
这弟子漫不经心地道:“哟,还是知道些规矩的。”
庭羽勉强一笑,不作答。只伸手入棋盒内取了一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少年棋手专注地下棋,旁边的师叔也静默地观看不语。空阔的大堂之内,只听见稀疏的落子之声,静得连他们动手时的衣袂声都清晰可闻。
初始,两人下得有些客气,各自显得优雅沉静。
一刻之后,师叔便发现两人走子越来越快。两刻之后,两人下子已基本没什么停留,黑子一落白子跟上,白子未落稳,黑子已在等着了。
通常别人下棋都是缓慢沉稳,安静得出奇,此时的棋室之内却此起彼落,只听得一片噼啪落子之声,好似疾雨打在屋瓦之上。
即使下得如此之快,棋局却一点都不乱,双方都走得有谋有略,由此可见两人皆是头脑灵敏细密,十分过人。两个少年眼神越来越专注,四目紧紧地盯着棋盘,外面雪花落得正紧,两人的额上却已拼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了。
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里,棋盘将满,子已尽出,庭羽收手,示意执白子的弟子下完先让的两子。那弟子握着一颗白子久久未落,一抹鼻子上的汗珠,终于开口道:“邪乎了!”
师叔早已看出结果,果然是个平局。而他也看出,庭羽在出子之时就已有意下出个平局。因为心思细锐的庭羽知道,眼前这少年是同辈弟子中棋艺极佳的一位,若一上手便直奔赢局,只怕连师父都要得罪了。
庭羽道:“师兄承让了,我们再下一局。”一边动手开始收拾棋子。
那弟子瞪着他道:“下就下,怕你啊!”
师叔又干咳了。
两人收拾棋子,重新开局。这回庭羽执白子,对方黑子,由黑子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