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引庭羽来到第二间,此处名为“琴剑阁”。
庭羽刚来到门前,便闻一曲琴音,行云流水般地从门缝梁间倾流而来,不由得低头淡然一笑。他再度向门前仆人躬身,脱鞋轻身而入。
此琴室略小于弘文馆,地面为浅金柏木,四壁也素洁淡雅,整个室内清雅宜人。堂中央摆着两案,中间焚有一柱檀香,轻烟袅袅处,一白衣素服少年正在抚琴,有两位师叔在上首之处,左边一位严肃专注地看着这位弟子,另一位则正在闭目聆听,十分享受的样子。
庭羽悄无声息地在门内几步之处停下,小心地席地而坐,免得惊扰了他们,同时自己也微微垂头细品弦音。
一曲毕,师叔拍手称好,那白衣弟子鞠躬回礼,然后三人才将眼光转向庭羽。左边的师叔严肃地道:“你终于来了,可知已晚了两刻?”
庭羽忙起身上前,拜见了师叔师兄,才道:“适才在弘文馆多费了些时间,请师叔见谅!”他确实不知道每个馆只能呆一柱香的时间,而现在这琴剑阁的香已只余下半截了。
右边的师叔却面带微笑地道:“师兄不要责怪他,我看是无哲师兄没有焚香,忘记了时辰。”
那师叔听了,仍然道:“就算如此也不能宽限。此处你就想法子尽快过完,以争得下一轮时间。”
庭羽伏首致谢。
师叔问:“刚刚这一曲,可有听闻过?”
庭羽抬头,平静地答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名师伯牙,名曲:高山流水。此曲为高山四段,后头还有流水八段。”庭羽又转向扶琴的白衣弟子道:“此曲清奇豪放,变化万千,潇洒自在,这位师兄深得其意,真是佩服。”
少年听了,俯首致谢。
右边的师叔赞许点头,道:“无名师兄说你精通音律,看来所言非虚。不过会品不能见你深浅,奏上一曲方知高下。”说着他指着案前一盆水。
庭羽会意,便上前将手伸入水中净手,洗毕擦干,便来到另一案前坐下。那案上也摆着一副古琴,与白衣弟子两人正正相对。
庭羽端坐,向两位师叔微微鞠躬,道:“弟子献拙一曲:广陵散。”然后他静静地坐着,驱除杂念,等待内心完全宁静下来。
而两位师叔则微讶,眼神互会了一下。对面的弟子也大感惊讶,抬头盯着庭羽。
却也不怪他们诧异,只因这广陵散,乃是琴曲中的旷世名品,声调绝伦、气势浩然,音律之间雷霆风雨、戈矛纵横,被称为有‘臣凌君之象’,与优雅琴韵本不谐调,却能破势而成绝世佳作,可见此曲追魂夺魄之美。
广陵散之所以如此传奇,除去曲势上的精妙,还有两个非凡之处,一是广陵散最初名为【聂政刺韩王曲】,曲中所记聂政为报父仇刺杀韩王的过程,音律曲折跌宕,故事荡气回肠,自然灿烂无双;第二则是因为最善弹此曲的魏晋琴家嵇康,此人琴艺卓绝,气节高贵,他因拒绝权贵而被君王赐死,临刑前索琴弹奏此曲,据闻那一曲真是震古烁今,也令广陵散终成绝响。
所以,当听到庭羽说出广陵散三个字时,在场三人均想:这因聂政刺韩相而缘起、嵇康赴死而绝世的磅礴之曲,眼前这苍白瘦小的稚嫩小娃又如何演绎得了?
在几人的注视下,庭羽开始定神,眼神变得清越,然后他在琴前安然闭上了双眼。
这一下,他们也都完全不用掩饰自己的惊讶了,三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庭羽身前的琴。然后他们看到庭羽干净修长的手指已缓慢而优雅地放到琴弦之上。
四下一片宁静。
倏而,庭羽右手轻轻一拂,一道铮铮之音横空而出,直夺人耳;然而单指再一勾,生生勾断了前音,勾住了在座三人惊诧的心。非凡的起调之后,琴音转入柔和辗转,开始向人讲述一个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古老故事。
庭羽已许久没碰过琴,却牢记所学,绵长的一曲广陵散,每一个音律都跳动在他的脑海里。古老而悲凉的故事,曾不止一次撼动他的内心。如今闭上眼,就像从前一样,他用心去寻找着每一根琴弦,抚遍每一个音节。他的手如玉兔一般在琴弦上来回,轻巧无误,琴声激越之处铿锵,细腻之处婉转,如观山景,层峦叠嶂,有起有伏;由粗至细,无一不足。
不多时,院中扫雪的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着。
接着,原本空空的院子里陆续走进来十几位师叔辈,他们从院落四处被琴音吸引了过来,另外几个馆的师叔弟子们也悄然走出了门外。
那时雪落无声,琴中有意,十数人站在飘落的雪花里,一言不发地沉醉着。那琴声中有聂政之悲,稽康之恨,听者仿若身临其境,穿越千年而不绝。
而庭羽的心里却没有那些空穴来风的悲怆,自他复明以来的前尘往事,一幕幕在他闭着的眼中闪现:父亲沉默的怀抱,母亲心碎的泪水,家乡同胞的悲苦愁容,白石地上流淌的鲜血,小目无邪的眼神,刺痛双眼的绚丽烟火,铁蹄与棍棒,狰狞与讥笑,寒冷与困顿,恐惧与悲愤……
这些情景在他眼前激烈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在一弦一柱间不断地来回。旁人怎能体会到,如果没有这么多切身之痛,谁能奏得出这样穿墙透壁的悲怆?琴弦上的每一次颤动,又何尝不是琴者的心在泣血?
琴声激越之处,正是聂政刺王之时,庭羽一直闭着的眼猛然睁开,斜斜地望着前方某处,人们从他眼中见到一种不属于他年纪的神色,似火焰即将喷礴而出,似深渊般深不见底。而他,却只是沉浸在不属于此间的世界里,那里只有他满腔澎湃的心思和跃动的琴音,目光凝聚之处,不过虚空而已。
身前的三人俱被他这奇异的气势压得忘记了呼吸,灵魂几乎也要飘然出窍,奈何耳畔还有那难以割舍的琴声,不得不弥留在此。
激越之后,尘埃不落,余韵层叠而出。
最后,一弹一勾,广陵散一曲已终,余音袅袅,久久不绝。
庭羽的眼神逐渐冷却,心思却还在远处,浑然忘了身在何方。
许久才回过神来的两位师叔,此时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激赏之情,较为温和的那位更是来到案前,一把握住庭羽的手,激动地道:“奇才啊!莫非是稽康转世?”
庭羽还沉浸在哀伤的情绪里,根本没听他在讲什么,只一句话淡淡地从他嘴里滑出:“我再也不会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