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殿前,庭羽隐约感觉到两侧的回廊里有人在偷看他,且不止一人。
他敏锐的双耳能听到那种偷窥时特有的窸窣声,但他不敢斜视,只是微微低头抱着小目,两眼死死盯着前方的地板,仿佛大师父随时会出现在跟前,他的心跳得飞快,全身的血好像都只往脸和脖子上蹿。
到了一座巨大的牌坊之前,一位师叔级的人走上前来招呼:“师兄,请这边走。”
他们来到一个广阔的院子停了下来,那里四周立着几间巨大的屋子,院中的积雪如新,空无一人,静得可怕。
师叔对庭羽道:“这院子里有六个馆,是平日弟子研习之地,每个馆都有师叔等着你,你从左手边开始逐个房间进去,若过得了,他们便会放你进入下一间。”又对无名道:“师兄请留步,只让这孩子进去。”
庭羽的心跳得更快了,回头看向辛无名。
辛无名鼓励性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来道:“去吧,孩子给我。”
庭羽深吸了一口气,回顾了一下昨夜辛无名的所有交代,定下来心神,便将小目交到他手里,转身面向眼前的第一间屋——宽阔的八扇大门楣上是一块巨大的横匾,上书:弘文馆。
门开一半,站着一位沉默的仆人。
庭羽向他微微鞠躬,然后蹲下来脱去自己的鞋子,端正了自己的衣衫,才迈步而入。
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
这文弘馆空旷巨大,屋顶高悬,四壁空空,地板乌黑发亮。雪山少晴,天光略暗,馆内未燃灯火,门窗紧闭之后显得更暗了,整个一股清冷幽暗之气。
巨大空旷的室内只一案一椅,案侧一白衣少年席地而坐,案后一丈之处的雕花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师叔级的人物,正在闭目深思。
那少年头发束得纹丝不乱,眉目清朗,双唇紧闭,一直注视着庭羽,看着他慢慢走到案前。庭羽小心地跪伏在案前,向师叔叩拜行礼。
师叔“嗯”了一声,也不答话,抬目起身,端起茶几中的一杯热茶,若无其事地在厅堂内散起步来。
那少年却开了口:“免礼,请坐。我是辛文煦,弘文馆乃是习文研史之地,在这里自然是要问你文史,你可要如实作答。”
听到是年龄差不多的人与自己对话,庭羽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回答:“多谢师兄!请。”说着他也一样席地而坐。
辛文煦问:“你何时开始读书识字?”
庭羽答:“不到四岁。”
辛文煦问:“所学何书?”
庭羽答:“文史经略,诸子百家,皆有涉及。”
辛文煦略有怀疑,考问道:“你所读最早之史书是?”
庭羽答:“西周末,鲁史《春秋》,楚史《梼杌》未读完。”
辛文煦惊奇地道:“如此远古之史,据说已经流失,你如何得到抄本?”说着他还望了望师叔。
庭羽谨遵辛无名的话,涉及过去的都闭口不作答。心中却想:父亲是大理王族嫡系,多年来一直喜欢习文研医,有什么书是弄不到手的呢?
安静的厅堂内,师叔轻轻咳了一声。辛文煦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忙又问:“四史可有读?”
庭羽反问:“师兄可是指《太史公书》、《汉书》《后汉书》与《三国志》?”
辛文煦知道自己不用再问下去了,转而问起了孔孟:“儒家五常是什么?何人所立?”
庭羽答:“仁、义、礼、智、信。宗圣孔子提‘仁、义、礼’,孟子加‘智’,汉董仲舒再加‘信’,是为五常。”
辛文煦点头,道:“此应为为人处世之基准。”又考:“‘何谓天爵,何谓人爵?”
庭羽略思,答:“此是孟子的章句,原话应该是‘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简而言之,天爵为美德;人爵为功名利禄,身外物也。”
辛文煦微笑道:“你倒是讲得简明透彻。”
庭羽道:“孟子认为,诚修心性,人爵自然会来;若无仁无德,则人爵尽,我也曾深信不疑。”庭羽边说边想,有些走神地道:“后来才知,天理伦常时或许如此,若是乾坤扭转,恐怕这些也不过是一场道理罢了。书中至理名言,尽信也会误人。”
此时,喝茶的师叔脚步不觉停住,侧目看了他一眼。
辛文煦毕竟稚嫩单纯,只是道:“呃,可能是吧。不管怎样,孔孟之深远,恐怕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庭羽连忙回神,微笑道:“那倒是!正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
这原是颜回叹孔子的话,辛文煦听了会心一笑。这辛文煦在众弟子中文思杰出,与同样博学的庭羽一问一答竟然停不下来,从孔孟之道一路论到了诗词,文煦十分敬仰李白,庭羽却是极爱李商隐。
两个少年言谈甚欢,已然当师叔不存在,而师叔也权当他们不存在,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相互探讨磋商间,一晃一个时辰已过去。师叔终于不再沉默,咳了一声,走到案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口对庭羽道:“满腹经纶易,学以致用难。我也不为难你,就考个散对,你若对出,文史这一关我便算你过了。”
首关顺利,庭羽心中暗喜,连忙跪拜:“请师叔赐教。”
师叔道:“孔子孟子墨子老子,子子皆名士。”
还真是个奇特的散对,根本就和平常正式的对子格调完全不一样,刁钻至极。
庭羽沉静闭目,一旁的辛文煦也跟着想了起来。
庭羽很快睁开眼,飞速地道:“炎帝黄帝尧帝舜帝,帝帝俱圣贤。”
辛文煦目瞪口呆,拍手道:“绝啊!”两眼一转,道:“不如我来加个批:‘文治武功’。”
师叔心情大悦,微微地笑起来,道:“嗯,对得倒是挺快!”
他一笑,两个少年也跟着开心笑起来。然后师叔又道:“不如将它写下来,我也好呈交谷主。”
话一落音,庭羽的笑容顿时没了,看着辛文煦备了笔墨,迟迟不肯伸手。
认识才一个多时辰,辛文煦竟然已替他操心了,催促道:“要快啊,你还有四关要过呢,可只有一天时间!”
庭羽为难地道:“我……不太会写字。”说着他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毛笔。
才写一个字,师叔和辛文煦的脸就僵掉了。
在两人的一再追问下,庭羽才说自己自幼患眼疾,无法练字。当两人听说他读的这么多书全是靠听才记下来的,更加惊讶了。
辛文煦立即捉过他的笔,道:“罢了,我替你写!”说着换了一张纸,行云流水地几行过去,便已落墨。
他对庭羽道:“我只能帮到这个份上,别的就靠你自己了!”
这一会儿,站在案前的师叔则拈着胡子,眼神飘忽地望着远处一个窗格,故意不去看他俩在做什么。
庭羽心中一阵温暖,当即跪拜两人,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