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山庄里天下大乱之时,美鹤正和辛小犬在一百多里外的路上策马飞奔。
原来,前几天芊眠蛰郎要来的时候,千叶山庄戒备森严,等他那天早晨一走,山庄护卫便松懈下来,原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已撤去。那天天一黑,美鹤佯装困倦早早休息下了,待到灯火熄灭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换上辛小犬留给她的深灰色粗布衣,背着一个小包袱就摸到后山院墙边。那辛小犬果然依约趴在墙头等着她,放下一条粗绳便将美鹤连拉带拽地弄出了墙,两人借着微明的月色摸下了山,山下小犬提前买下的两匹快马正在小树林里等着。
美鹤自小就学会了骑马,单手骑也不成问题,这倒让辛小犬挺意外。两人连夜赶路,天亮了也不停下,紧接着又跑了一整天。
入夜,他们到达一个小镇投宿了一间小客栈,小犬要了一个两张床的大房间。两人在马上飞奔了一个昼夜,颠得走路都已并不拢腿,迈着僵硬的八字步来到二楼。推开门,这两人便双双倒在门内地板上,再也不想动一步了。
直到伙计送水来,两个才慢慢坐起来,坐在地上互相指着对方一脸黄灰满头乱发的狼狈样子,笑的前仰后合。
洗完脸,两人一阵狼吞虎咽。吃饱了的美鹤倒在床上,大大出舒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本小姐竟然逃出来啦!”
小犬坐在桌旁喝茶,随口问道:“敢问大小姐,你逃出来是要到哪里去?”
“去找芊眠蛰郎啊!”美鹤回答得相当干脆。
小犬一口茶水全喷在桌上了。
美鹤不解地道:“怎么?你还怕那两只狼呀?”。
小犬伸手拿块布抹着桌子上的水,说:“那是当然,我差点被咬死啊!再说,你也别妄想找到啦,这人神出鬼没,全江湖人都在找他,哪轮得到你?”
美鹤一听,立即从**上爬起蹿到桌边,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以前就听说过他呀?我正愁不知从哪里找起呢!”
小犬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她,不可思议地道:“我的个苍天,不知道从哪儿找你还敢跑出来?真是服了你啊大小姐!”
美鹤满不在乎地道:“那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先得从庄里逃出来,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哎呀,你到是快说,芊眠蛰郎会在哪儿?”
小犬一摆手道:“我哪知道啊?根本就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好不好?”
美鹤道:“那你以前是有听说过他吧?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小犬一眼眼睛为难地看着她,似乎不太情愿,但又没法拒绝美鹤那可怜兮兮的小眼神,便搬着凳子坐到靠近些的位置,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几年前,他在青城杀过人,在我们那儿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几天他来你们家的时候,不是有个女侠要报仇么?没猜错的话,那个女侠原本就是我们青城县李家庄的小姐,她家住在城南,我们客栈在城北。听说她的父亲和弟弟全部被芊眠蛰郎杀掉,一刀就割断了脖子,血流了一地,死得很惨!”
美鹤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眉毛鼻子一起都皱了皱,说:“真的吗?不会吧?真有这么可怕?你会不会是夸大其辞了?”
辛小犬见她不信,便有些急了:“当然是真的。那事在我们那里闹得很大!那位小姐当时快要出嫁了,正好是要嫁给我们隔壁镖局的一位镖师,结果出了这事,李小姐就不见了,那位镖师就变成个大酒鬼,每天都喝得醉熏熏的。”
美鹤简直太意外了,道:“太巧了!那镖师就住在你隔壁啊?那他会不会也要找芊眠蛰郎去报仇?”
小犬说:“我哪知道?”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茶杯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那个李小姐在千叶山庄啊?”
正这么想着,边上的美鹤一拍桌子道:“太好了!那我应该跟着你去青城,找到那个镖师问清楚。”
“噗!——”小犬刚喝进口中的茶又喷了出来,“你还要跟着我?”
“当然。我决定啦!”美鹤非常干脆,不待商量。
“不行!不行!为了帮你,我惹的这麻烦够大了。现在答应你的事儿我也做完了,耽搁这么久,我也该赶回客栈了,带着你哪能行?”
美鹤盯着他,又问了一次:“真的不行?”
小犬斩钉截铁:“当然不行。”
“好啊,那我马上放风出去,说你把我拐跑出庄的,叫我爹来捉你,把你在千叶山庄关一辈子!嗯,还得让程霄天天打你!反正我知道你是哪个客栈的,你想逃?门儿都没有!”美鹤又使出她的惯用招数来威胁他。
小犬无以应对,放下杯子呆了半晌,突然就捶胸顿足骂自己:“唉呀!叫你贪心!叫你贪心!现在惹出祸事来了吧!”
美鹤见状便偷笑了,拍拍他的背道:“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好不好?”
小犬知道美鹤是赖上自己了,没法推脱掉,他郁闷了一会儿,便对美鹤道:“要带着你也可以,不过现在我已把你带出庄来,另一半赏钱可以给了吧?”
美鹤立即笑开了,道:“没问题!我知道你也不敢赖帐,你要是敢耍赖,我就叫我爹来抓你,你知道的哦?”她说着,便起身拿来自己的包袱开始翻。翻来翻去,翻去又翻来,结果竟然没有发现那个装首饰的袋子!
小犬坐在桌子对面,热切地看着她在找那个装满珠宝的小包包,慢慢地热切渐渐冷却,他的独眼越瞪越圆了。
美鹤将包包翻了个底朝天,回头又细想了想,想起自己害怕柳儿发现那个装着首饰的小布包起疑心,特地藏在衣柜中最底层的冬被里,以致于自己都没能想得起来,一定是这样的。她满脸难堪地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嗯嗯叽叽半天,才嗫嚅着说:“嗯,那个……我……我……好像忘记带了。”
“什么?”小犬失声叫道,站起来将美鹤那几件衣服抖了个遍,确实什么都没有。包袱里滚出来一个盒子,他赶紧打开一看,却是一个拳头大的小铜钵,里面种着一棵不知名的小草。他失望地跌坐在凳子上,拿着美鹤带的那个种着花的小钵敲着桌子,难以置信地道:“大小姐,你连这不会开花的草都带上了,却忘带那么值钱的东西,你是来害我的吗?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美鹤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慢慢挠着腮。
“那你回去取!”小犬说。
“不行!不行!”美鹤立即跳起来叫道,“我要是回去,程总管一定会拿一根铁链把我绑起来,就像拴狗一样!”
这比方打得太过形象,小犬还真是有点不忍想。他闭上眼叹了口气,抚额坐在桌子边,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美鹤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可以以后还给你。我不赖帐,等我办完事,一定派人送给你,加倍的,好不好?”
小犬简直要哭出来的样子了,道:“大小姐,就算我不要,你一路上也要住店吃饭哪,你的马也要吃草啊!你一文钱不带就出来闯荡江湖了?先前你给我的那一点点,买了两匹马就全用完啦!”
美鹤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地看着小犬。
“不行,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我可管不起你大小姐的吃喝呀!”小犬作出决定道。
“我不要回去!”美鹤大叫,她漂亮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然后腰杆一挺:“哼!当初你在我们山庄养伤好些天,我们有没有问你要过一文钱?还有啊,是我救你回山庄的,你是不是欠我一条命?要是没有我,你早在山上喂了狼!你对你的救命恩人就这么刻薄啊?”
小犬一怔,道:“怎么是你?程少侠说是他把我背到你们山庄的呀?”
美鹤却更加理直气壮:“你搞清楚,是我发现你昏倒在山脚下的,然后才叫程霄背你回来的,再说了,我哪背得动你?所以不管怎么说你就是欠我一条命,我吃你一辈子都不算过分!”
小犬呆住,突然有种不想活下去了的冲动,一头倒在桌子上说:“大小姐你还是杀了我吧!我命很贱,实在不够小姐你吃一辈子的,一顿就吃完了!”
美鹤又笑了,道:“我干嘛要杀你?我只要你带我去青城就好了。怎么样?你就答应了吧?”
小犬很沮丧,别过脸去不说话。
美鹤又安慰他道:“小犬,你不要这么难过嘛!我们可以省着点,以后路上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决不叫苦,好不好?好不好嘛?”
小犬禁不住她的请求,有气无力地立起身子,道:“你自己说的哦?到时可不准赖帐说我折磨了你,告诉你爹来报复我!”
“好,我绝对不埋怨、不告诉、不报复!”美鹤高高举起左手发誓,欣喜地说。
小犬却还是闷闷不乐,呆呆地盯着桌上那个小钵,却不想看出兴致来了,他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问:“这是什么草?”
美鹤见他终于不再为那些落在家里的珠宝难过,心中暗喜,连忙热切地回答:“它叫千瓣花!”
“千瓣花?因为你姓千,就叫这个名字是吗?”
“不是!是它长大了会开很漂亮的花,雪姨说会有一千个小小花瓣!可它就是很难开花,不知要等多少年。”美鹤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小钵,端在眼前看着,她微微撅起小嘴,眼前仿佛看见四年前的一个晚上。
四年前的一个秋夜,天下着大雨,偌大的千叶山庄里,小小的美鹤身着单薄的白色睡衣,缩在房间的一角,瑟瑟发抖地望窗外,外面夜黑雨冷。
门不急不徐地拉开了,淡黄的烛光漫进来,雪姨出现在眼前,她的目光温柔而且温暖,她将美鹤从角落里挽起,送回被窝,拥抱着她凉凉的小身体。
“美鹤,害怕吗?”雪姨怜爱地问。
美鹤点头,像小猫一般钻在雪姨怀里,紧紧抱着她。
“爹不在家,美鹤想娘亲了?”
美鹤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雪姨像是变戏法,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铜花钵,递给美鹤。美鹤接过坐起来,脸上挂着泪,好奇地看着这个小钵子。雪姨又变出几颗小花籽,撒在小钵里面,微笑着说:“明天你往里面放一些土,过几天,花芽就会长出来。”
“雪姨,它叫什么名字?”
“嗯……它也叫千瓣花。这是天上的神仙送给美鹤的花,美鹤要用心去养它,心里想着你想念的人,跟它讲心里的话。如果有一天它开花了,就是神仙在告诉你,你想念的人就快回来了。不过,千瓣花长得很慢很慢,美鹤一定要每天每天都照顾它,跟它说心里的话,神仙才会听得到。”
千瓣花,听起来就像是牵拌花,是寄放心中那份无人能解的牵拌的花。
自那以后,美鹤几乎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千瓣花开了没有。四年过去了,这丛小花不过长成了一寸多高的翠绿小株,美鹤却始终用心地养着,因为她一直相信,失散的娘亲一定会再回来,只是花开的时间还未到而已。
小犬看着美鹤正在出神,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又伸头过来看了看那花,说道:“看起来真的很难开花哟,完全就没个花的样子,这就是一棵草。”
“是啊!”美鹤还浸在对未来与家人重聚的憧憬中,“可是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开出一千个瓣的花来。”
“会吗?”小犬盯着这花似乎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说道。
“那当然!神仙的花,肯定是稀世珍品。”美鹤坚定地说。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很快就开始犯困,便爬到各自床上睡觉去了。美鹤平日像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完全不觉得与另一个男子睡在一个房间有什么不妥,放下蚊帐便立即进入梦乡。而这小犬倒也十分规矩,完全没有邪念地躺倒在自己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