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羽果然也是累了,一回到家便被母亲撵到了床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在他睡着的时候,太后也亲自过来看了他一趟,然后便在中午时分移驾回大理。太后也是担心在这里呆得太久会引起隆昌帝的注意,如今孙儿们的生辰也已过了,自己回到宫中也好监察朝廷的一些举动。她命玲珑留在岛上,让她和兄弟姐妹们呆在一起。段延俊率除庭羽以外的全家人在白津送别了母亲。
太后离开以后,蝶衣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管教儿女们了。于是当庭羽在傍晚醒来时,他想出门去找恪文,便发现前门坐着一个小丫环,好说歹说也不肯让他出门,嘴硬得很。
庭羽只得退回到房中来,眼珠一转,便走到窗子边,推开便看见窗子下也坐着个小丫环,正在绣一个小荷包。他只得放轻脚步又悄悄走上露台,准备从花园中走时,却发现露台边沿上也坐着个小丫环!
庭羽不由得泄气,扶着帘子向那小丫环道:“喂,小姑娘,你们把我当犯人了么?”
那小丫环很是害羞,站起来低头红脸地道:“夫人吩咐了,不能让二郎随意出门。”
庭羽道:“那我要是想方便呢?”
那小丫环听了脸红得几乎要胀破皮肤了,低头嗯了半天才道:“夫人说,就让阿顺哥跟着二郞一起去。”
庭羽兀自惊讶道:“上厕所也有人跟着?尿得出来才怪!”
话一出口,他前面的小丫环都已羞得捂住了脸,庭羽顿时感到有些失礼,脸上也微微一红:“好了,你让我出去一下吧,我很快回来。”说着他走上露台,伸脚便踏进花园。
那小丫环一见他要走,便紧张大喊:“大家快来,二郎要跑出去了!”
一下子几个男仆从花园各处蹿出来,大喊:“在哪儿呢?”
紧接着便听前门蝶衣在敲门了:“小羽,你又想去哪里啊?”
庭羽不由得头皮发麻,赶紧走上露台往回走,嘴里喃喃地念道:“完了!这下插翅难飞了!”
刚刚回到房间中,便见母亲笑眯眯地站在门里了,蝶衣一脸得意地道:“臭小子,早上一没留神就让你溜出去,差点出了大事!可不能再让你乱跑了。过来,该换药了。”
庭羽也只得笑了:“我原本就想让恪文给我换药呢,但她们都不让我出去。”
蝶衣道:“那孩子毛手毛脚的,哪会做这些事情?四处闯祸他倒是挺在行。快过来坐好!”
庭羽坐下来,除去上衣。蝶衣解开包扎的布,便见他背上一条倾斜的暗红伤口,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接着她又很惊奇那伤口竟已快愈合完了!
段延俊在这岛上行医数年,她也跟着见了不少伤病,但好得如此之快的伤还真是少见!她不禁说了一句:“怎么好得这样快?”
庭羽听了,得意地笑道:“我的伤不仅好得快,还很少留疤!”他这些年受过不少刀剑之伤,身上也没留下几个伤疤,令他那些伤痕累累的师兄弟们羡慕得生恨。
蝶衣失神了,悠悠地道:“这么说来,你哪些地方受过伤,我们也看不出来了?”
庭羽低头看了一圈自己,嘿嘿笑道:“我自己也记不清哪些地方了。”
蝶衣心疼得不行,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以后我再也不准你离开龙月岛,不准去江湖上乱混,不准你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不准找那些不好的朋友。”
庭羽转头对她道:“娘啊,我以后小心些就是了。可我那些朋友个个都很好,他们也像你一样疼我的。”
蝶衣道:“胡说!有谁能疼你超过我这当娘的?你把他叫来试试!”
庭羽自知失言,道:“是是是!没有,绝对没有!”
蝶衣仔细换好了药,给他穿好了衣服,将庭羽拉着坐在自己跟前,看着他的脸道:“孩子,娘也不想把你关在屋子里,可是你听这一回话,想玩等伤好全了再去,好不好?你现在这个样子跑出去,爹娘真的很担心。”
庭羽听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蝶衣道:“你要是觉得闷,我便叫恪文、小昭、小目还有玲珑他们都来这里陪你玩。”
庭羽道:“不用了,让他们出去玩便是。正好我也可以安静地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说着他眼神中一丝狡黠闪过。
蝶衣看在眼里,道:“你又想做些什么事情了?”
庭羽笑笑地道:“是好事,又好用又好玩的事。”
蝶衣道:“能告诉我不?”
庭羽故作神秘地摇摇头,道:“嗯,现在还不行。”
蝶衣有些不高兴,道:“你这孩子,好事坏事都闷在心里,这可不好啊!”
庭羽道:“娘啊,不用我说,过几天大家就都会知道的啦。”
蝶衣点点头,迟疑着道:“好吧,不过——有些话娘一直想问你,就想趁着没其他人的时候说。”
庭羽连忙坐直了身子,等她说。
蝶衣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些年,爹娘不在你身边,不但没能照顾你,还让你一个人带着小目,娘觉得亏欠你太多。”
庭羽立即道:“娘,她是我的小妹妹啊,这是应该的。再说,其实我亲自带她的时间也不多,在师父那里学武时,是谷里的师父们照顾她,后来她在霞光大人这里又呆了大半时间。”
蝶衣握着他的手道:“你说的倒是容易,几句话就说完了!欧阳镖师都跟我说了,你曾用这手喂过她……这手现在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蝶衣说着眼中泪光闪现,心疼之意溢于脸上。
庭羽笑笑地抽回手,不好意思地道:“这个大嘴巴乱说,哪是他说的那样。这些年,幸亏有小目陪着我,我才不觉得孤单;只要看到她,做什么都有了力气。”
蝶衣听得更是心酸,他所说的这种情怀只有做父母的人才能体会得了,庭羽尚且年轻,却早早地品尝到这种艰辛苦楚。她对庭羽道:“还有,有件事我很想问你。你师父灵公前辈既然一直知道我身在何处,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问他?你应该随时都可以知道我在哪里啊!”
庭羽听了却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来不对着母亲,两手手指不自觉地交叉握着。
蝶衣追问他道:“为什么不来找我?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是因为什么吗?”她凑过去,却见庭羽满眼凝重。
这是他内心中最沉重的一把锁,多年来一直像铁链一样缠绕、重压在他的心头。师父灵公确实曾说知道母亲的下落,但他没有去问,也没有去找。有些事,有些画面他不会刻意去回想,仿佛他从未经历。
灵公说得对,他就是那个已经习惯了苦的孩子,突然害怕起甜的味道来,他才会在重新遇到父亲与弟妹之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甜味他还有更害怕的东西,他甚至怕得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蝶衣握着他的轻轻地手道:“告诉娘,别一个人闷着,好吗?”
母亲穷追不舍地追问,庭羽挣扎犹豫了半天,他才讷讷地道:“我怕。”
这理由似乎有些荒唐。蝶衣显然难以理解,道:“怕什么?”
庭羽的神色既不安,且忧伤。他低低地道:“我怕你难过,怕你怪我。”
蝶衣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怪你?因为什么?”
庭羽扭过脸,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花园,道:“因为我害死了澜表哥,也没保护好小目……”
蝶衣心中顿时豁然,回想起庭羽回来跟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她才明白这“对不起”从何而来!她只觉得一阵心酸,道:“是因为这个吗?”
她伸手将庭羽的脸拂过来,但见他眉头紧皱,全是忧伤自责,忽然心痛不已。
庭羽抿嘴不语,眉头深锁。
蝶衣含泪道:“你这傻孩子啊……这怎么能怪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庭羽眼神依然执拗,忽然道:“可是澜表哥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令姨娘伤透了心,让柔儿孤苦伶仃!还有小目……小目是在我眼前被人摔伤,她才听不见的,我本来能救到她的,可那时我太没用了!这些大错,我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澜表哥回不来了,小目再也听不见声音,这都是我的错……”
蝶衣震惊,原来在庭羽心里,他将自己关进了一条死胡同,让这悲伤沉重地压抑着自己。
这令她无比心痛,伸手按住他的嘴唇,心疼地道:“别说了,你这傻孩子!澜儿是被恶人所杀,你不是拿刀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替恶人背下他的罪?对于小目,你更是已经尽力了,你舍命救她出魔窟,又将她照顾得这样好,你做的可比一般哥哥要多太多了,小羽!你和小目都好好活着,我和你爹都已是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责怪你?你又何苦还责怪自己?难道你觉得我们是不明事理的人吗?”
庭羽愣愣地听着,他只感到心中那如铅般的重压突然都被瓦解、溃散,潮水般地漫延开去,他摇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艰难地道:“……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害……,我只要伸手便可救到,却偏偏因为无能做不了,到现在才会变成这样子,我就是没法原谅自己!”
蝶衣扶着他的肩,注视着他道:“你不是神仙,你只是一个孩子,救不了所有人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爹和我,不也没能好好保护你们吗?我们尚且有做不到的事,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何苦不放过自己?”
蝶衣看着他眉头紧皱,眼圈已经泛红,心知这沉重的自责已压抑在他心中太久,而他也许从来没向别人倾诉过。她一阵心疼,伸手将他抱住,像小时候那样抚着他的肩背,流着泪安慰着他:“好了,小羽,乖孩子,你做得够好了!从现在开始,丢掉这些荒唐的念头,别犯傻了,知道吗?你是爹娘的好孩子,我们已经回家了,都回家了!”
庭羽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心中曾经压上的一块大石终于移开,很多年来都他没有这样舒心地喘过一口气了!
他也伸手抱住母亲,将脸埋在她温柔而熟悉的肩上,干涸多年的泪水已然流淌出来,渐渐地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