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没会朝,继续找。助理们代表着老街人和乡里人的意志,不找到决不罢休!且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加之洞内亦无他事。
终于有一助理惊喜地叫了起来:
“找着了一条!找着了一条!”
其他助理便围拢来,一看,仍然是条不通之道。
然而,这虽然仍是一条不通之道,却明显地有过被人开凿的痕迹,只是并没有打通而已。
于是,所有的听说,在这里得到了解答。而且可以断定,这条通道是曾为前人所探索过,离后山的出口也不会远,说不定就只有一石之隔。只要将这块石头打开,通道便通了。这就是那些躲长毛的前辈在开凿的,他们已经找准了这个地方,只是后来长毛退了,他们也就懒得开凿了。但开凿的人曾自豪地说过,那神仙岩里有通后山的路哩!这句话也许还有后面的没说出来,那就是:“可惜我们还没有打穿。”也许是说了后面这一半,但听的人给丢掉了,或者是像编辑改稿那样,给删除了。
打通这条通道,的确并不需要很大的工夫,这在几十年后将神仙岩改为旅游景点时得到证明。但得有工具,至少得有钢钎、锤子。可当时躲进神仙岩的人们,连一把锄头都没人带。他们每人只有一双长年劳作的手,但若想光凭这双长年劳作的手去打通岩石通道,他们再能吃苦,再能耐劳,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会朝。
会朝时,有人提出是不是派人偷偷地去取工具,取了工具来将这个前人未能打通的道儿给他打通,也算做一件大好事,以后再需要躲藏时,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但这个建议立即遭到多数人的反对,反对的意见归纳为:
“这个时候谁敢去取钢钎锤子,你老人家敢去不啰?”
“现在无论派谁去,万一出了事,哪个敢担责任?!就算拈阄也不妥,拈着了去的人万一出了事,我们心里也要难过一辈子。”
“要打通这个出路,做这件大好事,也得等日本鬼走了后。等日本鬼走了,我们来打。也不要再派工摊钱。”
最后管事的老者说:
“等等再说,容后再议。”
打通道的事虽然暂停,但站岗、放哨开始施行不误。只是这种站岗放哨的实际意义,就实在是微乎其微了。
这天的天气突然阴沉得像要哭泣。
正在洞外站岗和在江岸峭壁处放哨的管事助理,怎么地发现通神仙岩小道的树木荆棘晃动得格外厉害。他俩都还没往日本鬼来了这方面去想,因为他俩注意的都是江面:日本鬼要来神仙岩,必须从老街过江!只要日本鬼一渡江,就能发现。
但那晃动得格外厉害的树木荆棘,还是引起了两位管事助理的警惕,甚或是好奇。
当树木荆棘晃动出一顶顶钢盔,和一杆杆上着刺刀的钢枪时,管事助理才喊出不好,日本鬼来了!但也仅仅只能喊出这么一句而已,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准确地打中了一位管事助理,又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准确地打中了另一位助理。
高才生小队长率领皇军封锁了洞口。
小队长亲自用中国话朝洞里喊:
“洞里的人听清楚了,大日本皇军不会为难你们,你们挑选十个人出来,老年的不要,小孩的不要,身强力壮的要!”
这就是小队长对皇军说过的,他只要十个。这十个身强力壮的,他要拿来做挑夫。至于他“只要十个”这句话,全文应该是“只要十个活的”。“其余的统统不要”的意思,则并不是不要其余的人做挑夫,而是其余的人统统死掉!
枪声一响,神仙岩里的人慌做了一团。
他们虽然慌得是一家人的,紧紧抱成一团;不是一家人的,也抱在了一起;母亲紧紧抱住孩子,妻子往丈夫的怀里拱……但他们当中,还是有人听清了鬼子头的话。
小队长又喊话了:
“给你们一个钟头的时间,你们好好挑选!挑选好了的,一个一个地走出来。其余的人,在里面安安心心。”
小队长为什么会给洞内的人一个小时的时间呢?是因为他需要时间。
小队长命令一部分皇军警戒洞口,一部分皇军去砍柴。他需要很多的柴,砍很多的柴需要很多的时间。
洞内听清了鬼子头话的人,赶忙将鬼子头的话复述一遍。慌乱的人没听清,他只得连续复述。
待到人们听清了鬼子头的话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管事的老者。要管事老者拿主意。
管事老者虽然也慌得不行,因为他断定不会发生的事,却突然就真的发生了。但管事老者毕竟是管事老者,他听得都要他拿主意时,便镇定了下来。
管事老者说:
“把鬼子头的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管事老者仔细听了后,开始了分析判断:
“鬼子头说不会为难我们,是吗?此话不可全信。鬼子头说要我们挑选十个人出去,是吗?他们要挑选十个人出去干什么呢?其中必有缘故。鬼子头说老的不要,是吗?小的也不要,是吗?得要身强力壮的,是吗?”
立即有人回答,说鬼子头是这么说的。
管事老者沉吟良久,说:
“鬼子头要身强力壮的,那必是去给他们当挑夫。他们要走了,要往广西去了!”
当管事老者沉吟时,洞内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巴望着老者说出的是不要紧的话。可一听说是要去给日本鬼当挑夫,便有人喊:
“不去,我们不去当挑夫!”
众人也齐喊:
“不去,我们不去送死!”
这时,一个未轮到在外面站岗放哨的管事助理突然说:
“那在外面站岗放哨的呢?怎么不见进来?刚才明明响了两枪……”
“是啊,是啊,硬是响了两枪!”
这位管事助理立即哭了起来,再也顾不得犯忌了:
“他俩,肯定已被日本鬼打死了啊!”
一联想到响的那两枪,和那两个被打死了的人,越发没人敢去“应征挑选”了。
“不去!我们不出去!”
这个时候,管事老者表现出了少有的气概。他说:
“如果真像鬼子头说的那样,只要挑选十个身强力壮的出去,便不为难所有人的话,舍个人性命救众人,这也是应该去做的。不过,我就怕鬼子说话不算话。一定得要他画押。待我出去,我和鬼子去谈!”
一见管事老者说要出去,人们又为他担心了。
“你老人家不能去,不能去!”
“你老人家若出去了,要万一什么的,不就更没人做主了?!”
管事老者说: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怕什么?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说完,管事老者就往洞外走。
管事老者凛然地走出洞口,正要大声说老汉我是来和你们谈条件的,可他的话还没能够出口,小队长一看出来的是个老头,将手往前一扬,一个日本鬼“嘎嘣”一枪,管事老者往前踉跄了几步,从峭壁直摔进江中。
小队长再次喊话:
“出来的必须是身强力壮的,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洞内的人这回全听明白了,但明白的是:一出去就会被日本鬼打死。
管事老者一死,洞内的人反而铁了心,有人喊:
“出去是死,不出去无非也是死,去当挑夫也是死,我们誓死不出去!”
“日本鬼要敢进来,我们就和他拼了!”
直到这个时刻,这些曾经是扶夷侯国臣民的后裔,开始表现出先祖曾经有过的绝不屈服的气概,但可惜,我的这些同胞们,我的这些叔爷、伯爷们,对日本人的认识,已经太晚了。
二十一
我母亲和二爷在偷偷地寻找“掉队”的日本鬼。
我母亲总是不时地摸摸别在腰间的那把柴刀,仿佛只要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还在,她就能够实现为我白毛姨妈,为我大姐报仇的愿望。
我母亲和二爷自然不知道日本鬼的“司令部”到底迁到了哪里,他们只是朝着那些被日本鬼烧着了,或已经烧完了的村庄,隐蔽前行。
原来极怕碰见日本鬼的我母亲,此时最想看见的,却就是日本鬼。然而,他们没有发现一个日本鬼。
日本鬼到底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母亲和二爷来到了香炉石。
香炉石那“棒敲香炉声声脆”的青石板,已经长满了青苔;母亲带着我和三弟借宿的房屋,那农户一家六口的独门小院,已被烧毁得只剩了一堆瓦砾。
二爷对我母亲说:
“咱们先歇一歇,歇一歇。”
我母亲说:
“我哪里还什么心思歇,那个鬼子头,难道就率领那些鬼们,悄悄地走了,离开我们这里了?”
二爷说:
“所以我们要歇一歇,来商量商量啊,琢磨琢磨啊,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母亲听二爷这么一说,便往地上一坐,那一坐下去,才觉得浑身因高度紧张而像要散架了。
二爷说:
“日本鬼不会悄悄地走的,他们要走,也是会一路烧杀而走。”
我母亲说:
“难道是有一支神兵来了,将他们全打死了?”
二爷说:
“要真有神兵来惩罚他们就好了,不过,就算是全打死了,也得看见鬼子的尸体啊!”
我母亲说:
“老十二,你对他们了解得多些,你说,他们烧了老街后,最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呢?只要摸准了,我们就到他们必经的地方藏起来,我就不信他们没有‘掉队’的,就像我碰到过的那两个找水吃的日本鬼一样,我们就打‘掉队’的埋伏,这不比去寻他们好些吗?我们寻了去,他们已经走了,这样不是个办法。”
二爷说:
“是啊,他们会打埋伏,我们为什么就不打埋伏呢?我们打他的埋伏,那奔走的是他们,我们可以歇息,这在兵书上叫什么来着?”
我母亲说:
“以逸待劳。”
二爷说:
“对,以逸待劳。不过还有一句,叫出奇制胜。”
我母亲说:
“老十二,我们现在本身这就叫出奇制胜。为什么叫出奇制胜呢?因为日本鬼绝不会想到我们这两个平民百姓在找他们算账!”
二爷说:
“还是讲打埋伏稳当些。可是,他们到底会从哪里经过呢?又到哪里去打‘掉队’的埋伏呢?”
“那些遭瘟的,要躲他们时躲不脱,可要找他们时找不着了。”我母亲骂了一句。
二爷突然说:
“他们是不是去神仙岩了呵?”
我母亲一下从地上蹦起来,说:
“是啊,他们最要去的地方,就是神仙岩啊!”
一断定日本鬼是去神仙岩,我母亲和二爷都紧张了起来。
“神仙岩的人,要遭罪了啊!”
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谁又能去救得了神仙岩的人呢?
二爷和我母亲都没有埋怨神仙岩的人不听他们的话,尤其是二爷,似乎把神仙岩的人怀疑他是汉奸的事都给忘了。
他俩陷入了为神仙岩的人担心的恐慌之中。
阴沉得像要哭泣的天,笼罩着旷野,笼罩着山峦,也笼罩着江水,和那位于悬崖峭壁之上、隐匿于灌木丛中的神仙岩。
二爷和我母亲,听到了从神仙岩传来的两声枪响。
我母亲和二爷的担心成了现实,但他们只能一筹莫展。
枪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母亲和二爷仿佛都停止了呼吸,他俩的眼神相互碰了一下,却都显得是那样无奈,那样的暗淡。
我母亲将头低了下去。她明白,随着这两声枪响,神仙岩里的惨剧已经来临。因为她从我白毛姨妈的死,已经不对日本鬼抱有哪怕是一丝丝的侥幸。但她依然不可能想到,日本鬼要对神仙岩实行大屠杀的新式手段。
还是二爷先说话。二爷说:
“他们既然去了神仙岩,就总要从神仙岩返回的,他们去神仙岩没划船过江,那么回来也不可能划船过江,而从神仙岩返回的路只有一条,我们就在半路上动手,选一个特别适合宰日本鬼、自己又容易逃离的地方。”
我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
“只有这样了,神仙岩的忙我们是帮不上了。”
可她接着仍然说了一句:
“天啊,但愿日本鬼只是逼他们出来,只是逼他们回去,可千万千万别,别……”
我母亲不敢说下去了,那个字眼实在令她害怕。而我白毛姨妈死的那副惨相,又像影子一样,不停地在她面前闪现……
二十二
神仙岩里的人们在准备反抗的武器了。
然而,有什么能作为武器的呢?就连能往外投掷的石头都找不到一块。洞内有天然石板,但那石板却无法搬动;洞内有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但那钟乳石却无法用手扳断……
挑担子用的扁担,攥在手里了;木板独轮车的轮子,被卸下来了;煮饭用的铁锅,举起来了;炒菜的锅铲、熬茶的砂罐……就连女人头上那长长的发簪,也被当作了武器。
此时,他们已经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日本鬼敢进洞来,反正就是拼了!
高才生皇军小队长却根本就不打算进洞,也根本就不打算让他们出洞,除了他需要的十个挑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洞内没有任何一个身强力壮的出来,小队长嗷嗷地叫了起来。他没想到,他的话竟然在这些被他认为是劣等而又愚蠢至极的人身上,失去了作用。
他连那十个挑夫也不打算要了。时间已到,非常强调时间观念的大东亚文化研究者,要开始他的“试验”了。
日本鬼将砍来的柴堆在洞口,小队长拔出指挥刀,狠命地朝一架风车砍去,他要将这架风车砍烂,作为引火的干柴。可是他那一刀下去,砍在用黄杨木做成的风车手架上,不仅没能将风车手架砍断,那刀子反而被弹了回来,刀背差点碰着他那如果不是丧失人性而变得狰狞恐怖,但其实还算清秀的脸。
他又是一阵嗷嗷大叫,挥动指挥刀对着风车一顿乱砍,风车虽然被砍烂了,但那用黄杨木做成的风车手架,依然独立存在。
日本鬼点燃了火。
日本鬼将两架风车,对准熊熊大火,使劲摇转,风车摇出的风,将滚滚浓烟,往洞内灌去。
洞内一片惨叫,皇军乐得哈哈大笑。
日本鬼争抢着去摇风车,享受着小队长发明的,不用开枪开炮,不用投掷手榴弹,不用刺刀刺,不用现代化武器,却能让两千多条生命顷刻间窒息而死的无比乐趣。
洞内女人的惨叫、老人的咳嗽、小孩的啼哭、绝望的嘶叫声、悲鸣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洞口的烟越来越浓,风车的转动越来越快,这个鬼子摇累了,那个鬼子抢上去……
小队长眯缝着双眼,得意地欣赏着他的杰作。
当洞内已经毫无动静后,日本鬼依然不停地转动着风车,直至所有的柴全部烧光,直至浓烟不断地从洞内往外倒灌,小队长还是没有停止他的“试验”。他命令皇军又砍来些湿树,将洞口严严地堵住,他不能让洞内的烟倒灌出来,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皇军们笑着,叫着,异常兴奋地结束了“试验”。
小队长率领皇军凯旋。他得和他的皇军士兵们去广西了。他要在广西再开创一个模范治安区。
如同所有的皇军再去开创新的模范治安区一样,在离开已创建的模范治安区之前,得捎带些战利品走。至于挑夫,到路上再抓,反正不愁抓不着老百姓。
皇军们按照惯例,两人一组,或单独一人,开始“自由活动”。
小队长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老街——他的这个模范治安区,会遭受一个女人的袭击,会死在一个女人的柴刀下。
试验获得全面成功的小队长,自己不打算再亲自动手去捎带战利品,他踌躇满志地独自走着,他看中了一片美丽的风景,扶夷江水从前面悄然地流过,一小片草地还充满绿意,草地上的草延伸到一个斜坡上,斜坡紧靠着茂密的树林。躺在斜坡的绿草上,既能看着悄然而淌的江水,又能看到起伏的山峦。小队长大概也有那么一点累了,便悠然地躺到了斜坡上。
这时候,埋伏在紧靠斜坡树林中的我母亲,看见的只是一个日本鬼。到底是不是鬼子头,她已经顾不得去看仔细了。
我母亲终于等来了一个“掉队”的,她根本就没等二爷示意,便拔出腰间的柴刀,如同失去了理智一样地从树林里冲了出去。我母亲冲得是那么快,那么迅疾,以致于她冲到这个日本鬼面前时,站脚不住,差点被躺着的日本鬼绊了一跤,但她没有收脚,而是顺势往日本鬼身上扑去,只是在扑下去时,那把被磨得雪亮的柴刀,已经砍在了日本鬼的脑袋上。
日本鬼的脑袋,被我母亲手中那把柴刀一砍,照样往外喷血。
我母亲大概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了那一柴刀上。日本鬼被这一柴刀砍中,竟再也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