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大姐逃走的决心,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她以小孩的胆量,原本是想趁着和某个叔爷或伯爷,被日本兵押着去抢东西时逃跑的,她甚至还想着要和同去的叔爷或伯爷缴日本兵的枪,打死日本兵,为被折磨死去的刘茂生那些伯爷、叔爷们报仇。然而,这些叔爷、伯爷们却让我大姐失望,她觉得这些叔爷、伯爷们,怎么都跟自己的父亲那样,一到了关键时刻,便稀软得毫无主见了呢?我大姐身上,明显地有着我母亲那敢于反抗的遗传因素。她决定自己单独跑,而且就在第二天。
第二天上午,我大姐在伙房里烧开了一锅开水,便装作玩耍,走出屋去。
我大姐走出屋子后,竟然没被日本兵喝住。她就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不时弯腰捡着地上的小石头,往田里丢,装作是在扔石头玩。
我大姐“玩”着“玩”着,渐渐地往山边靠近。她不时地回头看看,如果日本人吆喝他回来,她就转身,只说是到山上去捡柴。她怕自己如果一跑,日本人就开枪,被打死了实在不合算。
我大姐终于到了山边,她再次往回看时,仍没有什么异样。我大姐撒开两条腿就往山上跑,钻进了树木丛中……
一进入树木丛中,我大姐什么也不顾了,即算是日本兵立即开枪追来,她也只有拼命逃这一条路了。她的衣服被树枝、刺蓬挂得稀烂,脸上、身上被挂得尽是血痕,可她已经感觉不到痛,她也不可能停下来辨别方向,她反正就是跑,就是爬,她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离被关的那个地方越远越好。而且,她知道不能离开山,她还不可能去找回家的路。
天渐渐黑了。山风刮得山上的茅草卷起一阵阵白浪,树木发出刺耳的叫声。虽然显得恐怖,但对于我大姐这样从小就在山上放过牛的孩子来说,并不觉得可怕,可怕的倒是她那咕咕叫的肚子。我大姐还是早上吃了一点饭,已经饿得不行了。而这山上,除了茅草和树木刺丛,连一块红薯地也没有。她得去找吃的。她估计到了晚上,应该脱离危险了,便往较为平坦的山坡走,她想着如果有逃难的老百姓,应该会在山坡上。
我大姐饿得完全走不动了。她只好去拔茅草根,但这些长得很深的茅草根,却几乎没有什么水分,我大姐还是将没有什么水分的茅草根放到口里,使劲嚼,使劲嚼,再使劲吞下肚里去。她不敢去吃那些树叶,她怕分不清什么树叶吃了中毒,而茅草根绝没有毒。
我大姐就靠着吞吃茅草根,继续走啊走,终于发现了许多逃难者搭建的棚子。
这些临时用竹子扎就,盖些茅草,四处通风的棚子,东一间,西一间,零乱地布散着。但棚子里都挤满了人,都是广西人。我大姐根本就无法挤进去。她想向这些人乞讨些吃的,但读了几年书的她,尽管才满了十岁,也觉得实在无法开口。她只得走开,往别的棚子去。她一连走了好多间,总算找着了一间有空位的棚子。我大姐立即钻进去,缩到角落里,一声不吭。她怕棚子的主人将她撵出去。棚子里一个老人正在煮南瓜,那南瓜的香味使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
老人发现了她,也看出了她那饿极了的神色。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在用碗分盛煮熟的南瓜时,分了一碗给她。
老人照样没说任何话。
吃了一碗南瓜后,我大姐身上有了劲,她挨到老人身边,将她如何被抓,如何被当作挑夫来到广西,在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又是如何逃出来的事,全告诉了老人。此刻,她觉得只有这位老人,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她还告诉老人她是哪里的人,家住在哪里,要老人告诉她如何往回走。她说她只要找到那条通往八十里山的茅草路,她就能走回家去……
老人听着我大姐诉说时,依然一声不吭,但听得非常认真,不住地点头,仿佛他也终于等来了一个愿意和他尽情说话的人。我大姐说完后,老人说:
“孩子,你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我带你去找回家的路。”
有了老人这句话,我大姐放了心。老人又给了我大姐一件罩衣,说夜里太凉,要她当被子盖到身上。
我大姐在棚子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在睡梦中,她回到了老街,回到了“盛兴斋”铺子,回到了母亲的怀里……她给我讲她逃出来的勇敢经历,讲分南瓜给她吃的老人,讲那碗南瓜是普天下第一的美味……她一个劲地逗三弟,逗得三弟咯咯地笑,笑得口水流湿了系在胸口的兜兜……可是当她一觉醒来后,却又一次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二十
老街的大火,并没有使得神仙岩的人出来。
站在神仙岩的洞口,或走到神仙岩靠近江岸的峭壁,看得见老街燃起的熊熊大火,和冲天而起的黑烟。
洞子里一片骚乱。老街的人放声痛哭,不是老街的人则走上前去劝慰:
“你老人家,别哭了哩,想宽一点,啊,想宽一点哩!”
“只要救得人在呢,屋子是可以重新砌的呢。”
“你老人家,等你重新盖铺子时,我去给你帮忙……”
“对,对,我们都去给你帮忙!”
……
乡里人对老街人便是这么的和善、真诚。但劝着劝着,便有人忽然觉得光哭确实不行,遂放声痛骂日本鬼,骂日本鬼灭绝天良,不得好死!要遭雷打电轰,要挨炮子,要受到老天的报应……
哭着,骂着,有人忽地就往外冲,叫喊着要回老街去,要回老街去救火,去救那被烧着的自家的铺子。被人忙忙地拖住。
“你老人家,去不得哪,去不得哪,那铺子已经是没救了,得救着人哪!”
“是啊,去不得哪,万一被日本鬼抓着,那就不得了哪!还是要往长远想哪!只有人才是万物之灵哪!”
……
这当儿那位老者开了口。老者说:
“你们都听我一句,此时若出去,就正中了日本鬼的奸计!那些日本鬼,就是想用烧铺子来引我们出去。”
众人一听老者的话,觉得有理,遂齐呼:
“决不中日本鬼的奸计,我们就是不出去!”
老者又说:
“你们想想,想想,日本鬼到了我们这里,他们还能往什么地方去呢?那就是广西。他们必得往广西去!那广西是什么地方?西边。日本有个“日”字,就是日头;日本鬼的旗帜上画的是什么?也是个日头。那日头到了西边,不就要落下去了吗?”
众人又一想,又觉得对啊,确实是这个理啊!
老者说:
“日头到了西边,焉有不落之理?!所以我们只需再等待,耐心地等待,日本就要完蛋了的!”
老者的话让人们看到了希望,而且那希望很快就会到来。
老者说完了他的道理,要众人万不可轻举妄动,得以不变应万变。
洞子里安静了一些,可没过多久,四乡的人们又为自家的安全议论起来。因为希望毕竟还没有到来。
“日本鬼烧了老街,会不会去烧乡里的房屋呢?”
“日本鬼烧了老街,他们住哪里呢?他们肯定到我们乡下去了,乡里的房屋又遭劫了呵!”
“天啊,我家那房屋是才修起的啊!费了我几十年的工夫啊!”
……
乡下人念着念着,想着想着,哭了起来。
这回是老街人去劝慰乡下人了。
“你老人家,快别那样想,只往好的方面想,啊!”
“那日本鬼不是快完蛋了么?你老人家的房屋不会呢!”
本要说的是“你老人家的房屋不会被烧呢”,但那“烧”字不能说出来,免得犯忌。
老街人对乡下人也是这般和善,真诚。乡下人在老街人的劝慰下,便也觉得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
可即使是往好的方面去想,也实在想不出自家那房子是否能保住。
老街人仍然在劝着乡下人,但劝着劝着,想到自己那已被烧毁了的家,又不由地哭起来。
哭着哭着,又只能痛骂;于是又有人要往外走,要回老街去看看,要回乡里去看看,看看自家那房屋烧得还救了点什么没有,看看自家那房屋究竟被烧了没有……
伤心的痛哭,痛哭的怒骂,老百姓只能如此了。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统一了一点:那就是决不出去!决不让日本人抓了去!就是要等到日本人离开后再出去。再出去重建家园。
一把火将老街全部烧毁,将“司令部”搬到了乡下祠堂里的高才生小队长,其实的确不是想用大火逼迫老百姓出来的,因为他已经接到命令,往广西开拔。他就要走了,他还要这些老百姓出来干什么呢?他所做的一切,只能用上穷凶极恶四个字!他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在临走时,又要来一次出人意外的举动,或者叫来一次试验,而这个举动,这个试验,将成为他日后向人炫耀的辉煌战史。他认定老街这个地方,正是他做试验的好地方,在这么一个偏僻之野,没有人会将消息传出去,尤其是不可能为舆论界知道。而他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事件的真实面目改变,譬如说他做试验的对象啦,譬如说事件发生的原委啦,甚或可以说是一场误会啦,等等,都能由他来定。
小队长命令他的皇军,挨家挨户去搜寻风车。
风车是农民用来扬谷的,将从田里打回来的谷子,晒干后,放进风车,转动摇手柄,转动起来的风将瘪谷子吹出去,饱满的谷子则顺着漏斗装进箩筐。这种风车不知道日本有不有,但小队长知道这玩意能够扇风,相当于一个不要电动机的手摇风鼓。这又可见这位高才生实在是对大东亚文化研究颇广。
农户几乎家家都有风车,这风车又实在没有必要转移出去,或藏起来。因此皇军士兵很容易地便找来了十几架风车。
小队长认为他的士兵不熟悉这个玩意,就要皇军轮流着去摇风车,看谁摇得快,摇的风大。皇军们觉得这玩意挺好玩,个个使劲摇,摇得一个个笑呵呵的,且大喊大叫。最后由小队长选定三架质量好的风车,其余的则统统的打烂,做柴火烧。
小队长带领全副武装的皇军,抬着风车,开始渡江。
这风车本来应该是由挑夫来抬的,可小队长手里的挑夫都已经到广西去了,而那个该死的二爷又逃了,他所到之地,早已没有一个百姓,便只能由皇军自己抬了。但小队长对皇军说,很快就会有挑夫的,去广西不能不带挑夫,只是多的不要,只要十个。
江面没有渡船,这难不倒小队长,他带领队伍绕着走,从上游涉水过江。他说从上游过江更好,可以一路走,一路再欣赏欣赏这美丽的沿江风光,以便留下些更美好的记忆。
神仙岩里的老百姓对于日本鬼可能封锁洞口并非没有任何防范的举措,但一则在心理上,除了认为有神仙保佑,日本鬼不可能找到神仙岩,不会来神仙岩这一点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认为即使是日本鬼找到了神仙岩,来到了这里,也不过是逼迫他们回去,回去为日本鬼筹粮、做事。他们也已经知道了日本鬼无端杀人,杀既没撩他们、也没惹他们的老百姓,但想着无论如何总不会把人全杀光。历朝历代,就算是兵匪来,兵匪去,也没见过把这个地方的人全杀光的。因为倘若把人全杀光了,也就没有杀人的目的了。杀人的目的无非是要人顺从,为杀人者做事。因此,他们认为实在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最严重的后果,充其量也无非就是听从日本鬼的话,回去!回去时,或者回去后,有那么一些人会遭日本鬼的毒手,但到底会是谁,那就只能听凭命运了。
不要认为这偏僻山区的老百姓真的愚顽呵!如果把他们和欧洲,特别是德国的犹太人作一比较,他们就根本不叫愚顽了。那被德国鬼子杀害的六百万犹太人,都是受过教育的,闯过世面的,更不乏事业有成的,地位颇高的,但他们之所以比宰割鸡鸭还要惨的死在德国人手里,也就是因为他们首先是从心理上对纳粹存在幻想。或者叫对“人”存在幻想。当他们被送进毒气室去时,绝大多数人还真的以为是去清洁呢!
而我的这些老街同胞们,我的这些叔爷、伯爷们,他们还只是对藏在神仙岩里感到比较放心而已。可是当老街被烧成废墟后,他们也开始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了。
他们首先是觉得,在这神仙岩里,也要推举一个管事的,才能使得洞内不至于混乱,才能凡事好做些个安排。于是他们像平常讲白话那样的开始提名,最后还是一致推举那位老者来当个临时管事的,因为老者说的话都在理。
老者亦不推辞,仿佛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他当上临时的管事的后,便点了几个人,来当他的助手。这些助手可以称为管事助理。老者说“红花也得绿叶扶”,“一个好汉三个帮”,所以就配了助手。
老者配好助手后,就开会。他们不叫开会,那时还没听说过开会这个词。他们叫“会朝”,是根据文武百官都要上早朝这一条来的。反正就是跟后来人们熟知的开会一个意思,只是要比后来人们熟知的开会简单得多。
会朝时,老者毫无啰嗦之词,开口便说:
“你们先提提,先提提,当下最要紧的是哪一条?如果没有最要紧的,那就散朝。”
老者的话之所以如此简明扼要,是学着大戏台上那“有本奏来,无本退朝”的话而来。
管事助理们便都想,想那最要紧的。想了一气,便有人说:
“最要紧的当是站岗,放哨,得学学那些过兵的,过兵的哪怕是只在老街吃一餐饭,也有站岗的,放哨的。我们也得站,也得放,就站到这神仙岩外,放到那江岸峭壁处,观日本鬼的动静。有个风吹草动,好早点架势。”
会朝者都表示赞同。老者则说:
“我也认为这是最要紧的。可怎么个站法,怎么个放法?”
于是助理们又想,想一气,有人说:
“就从我们这些管事的、管事的助手们站起,放起,轮流来,一个一天,绝不间断。”
这话一出,立即有助理说:
“你老人家这个主意不错,可还是有点不妥,管事的老人家年纪那么大了,他不要去站,不要去放。”
会朝的皆点头,说是这么个理。旋又有助理说:
“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妥,一个一天的轮流来,怎么行呢?一个站岗,一个放哨,得两个人,得两个人一天,轮流来。只是两个人一天的轮流来,我们这几个人,只能站得几天,放得几天,是不是再要那些没管事的也轮一轮。”
这当儿管事的老者做总结了。老者说:
“这件最要紧的事就这么算了,也用不着再派别的人来轮了。等到你们轮得差不多时,我估摸着那日本鬼也该走了。”
第二天再会朝时,不待老者开口要助理们提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有助理说:
“昨夜我想了一夜,觉得有件事最要紧。”
老者和别的助理们便都说:
“那你快讲,快讲。只管讲。”
这位助理说:
“我想了一夜,这神仙岩通后山的通道到底是哪一条呵?”
这一说,众助理都面面相觑,是啊,这神仙岩通后山的通道,到底是哪一条啊?
这位助理又说:
“我之所以想了一夜,是想着万一的话,我们得晓得那条通道啊!”
这位助理自然也不敢说出那犯忌的话。
面面相觑的助理们将眼光投向了管事的老者。
助理们的眼光都充满了希冀,更充满了信任。知道这条通往后山通道的,那就肯定只有管事的老者了。
管事的老者凝神而思,许久,方说:
“你们都不知道,我又哪里知道呢?不过我听人说过,那通道硬是有的!要不然的话,当年躲长毛,那么多人躲在这里,会毫发无损?”
这回助理们都没说老者的话在理了。因为那听说,他们也都听说过;那躲长毛,他们也知道。他们还知道长毛并没打过来,在蓑衣渡就败了,改道了。
会朝便有些沉寂。会朝者都意识到了这个要紧事的重要性。
沉寂还是被管事的老者打破。老者说:
“那就快去找啊!这会朝就散了啊!”
助理们觉得这句话在理了,便起身。老者又说:
“总找得到的,找得到的。老辈人说过有,那就是有的。要是万一没有,那日本鬼也不会来的。”
管事的助理们开始寻找洞内通往后山的通道。整整找了一天,找着的都是走着走着,就堵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