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爷赶到时,我母亲已经像剁猪菜一样,在对着日本鬼乱剁。我母亲一边剁一边乱念,白毛,我的妹妹;老大,我的儿子……
二爷忙要我母亲快走,可我母亲已经根本听不见他的话。我母亲已经如同疯了一样,她那双举着柴刀往下剁的手,已像上下运行的机械,无法止住。
二爷只得拦腰一把抱起我母亲,就往树林里跑。
二爷抱着我母亲,不知跑了多远,直至我母亲开始挣扎,才将我母亲放下来。我母亲一被放下,就嚎啕大哭起来。
二爷不知道我母亲是为自己杀了人而哭,还是为终于替我白毛姨妈,替我那不知下落的大姐报了仇而哭。他只能在旁边默默地陪着。
我母亲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问二爷:
“老十二,我砍死的是那个鬼子头吗?”
二爷点点头。
我母亲又问:
“老十二,真的是那个鬼子头吧?”
二爷非常认真地点头,说:
“当然是那个鬼子头哪,我还能认错!”
我母亲又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你说过那鬼子头有指挥刀呢,我怎么没看见。”
二爷说:
“你当时还能看见他的指挥刀啊?你连他身边的枪可能都没看见吧?”
二爷一提到枪,我母亲跳了起来:
“枪呢?那个鬼子头的枪呢?你怎么没背来?你为什么不背来?”
二爷只得嘟哝着:
“只顾得强迫你走了,哪里还顾得别的什么……”
我母亲扬手就是一耳光,对着二爷扇去。
二爷猝不及防,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
我母亲这一耳光扇得是那样重,二爷的脸上,立时浮上了几道红红的指印。
我母亲扇出这一耳光后,顿时愣了,仿佛手足无措了。她看着二爷脸上那浮肿的指印,惊恐地倒退了两步,而后突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二爷,不要命地在二爷那红肿的脸上亲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在亲的间隙中,我母亲又一边喃喃地说道。
二爷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和暴风骤雨般的亲吻弄得慌了神,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但只片刻,仅仅片刻,他就用他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将我母亲紧紧箍住了……
我母亲不知被二爷箍了多久,或者说是她箍了二爷多久,当二爷正要说出他那隐藏在心里好多年了的热辣辣的话语时,我母亲却突然像被霜打萎了的藤条,从二爷的怀抱里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我母亲用手捂着脸,不住地说:
“我杀人了,我已经杀过人了……”
二爷坐到我母亲身旁,将我母亲捂着脸的手掰开,攥在他的手心里,不停地抚摩着。二爷说:
“你没杀人,你没杀人,你杀的是鬼,是恶鬼,是该杀千刀的恶鬼……”
我母亲又嘟哝着:
“我好害怕,好害怕,老十二,我好害怕……”
二爷将我母亲揽在他那如磨盘样坚实而又宽厚的胸膛上,说:
“你怕什么呢?有我在这里!你是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
我母亲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当我母亲安静下来后,她叹了一口气:
“唉,又没有把枪拿到……”
我母亲开始认真地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她并不是回想自己怎么突然有那么大的勇气,有那么快的手脚,也不是回想日本鬼原来也是那么不经打,而是回想自己到底看见那个日本鬼有指挥刀没有?她只能以是否有指挥刀来确定杀死的,到底是不是那个她向我白毛姨妈发誓要杀死的鬼子头!
我母亲想来想去,无法确定。她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二爷说:
“那指挥刀是个什么样呢?我怎么就没有一点印象呢?”
二爷只得说:
“你当时是气疯了,恨疯了,只顾报仇雪恨了……”
二爷还没说完,我母亲突然说:
“不对,老十二,你是在哄我吧,被我杀死的那个日本鬼,没有指挥刀!”
二爷说:
“你硬说没有,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也许是他的指挥刀太重,他难得带,要他的鬼子帮他背去了。反正,绝对就是那个鬼子头!”
我母亲杀死的,也许真的不是那个小队长,而二爷之所以认定是那个小队长,他是为了让我母亲确信,已经为我白毛姨妈报了仇。
这时,远远地响起了枪声,那枪声始是非常密集,接着又凌乱地散开,“哒哒哒哒”,有机枪的胡乱扫射;“嘎嘣嘎嘣”,有三八大盖的射击……日本鬼发现了被杀死的他们的同伴,或者是那位小队长,他们非常气愤,同时也不无紧张。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这个被他们认为是刚做完非常成功的“试验”,将所有的老百姓全部熏死、毒死了的地方,在这个没见着一个当地人的地方,在这个不可能有丝毫反抗之力的“劣等”人居住区,他们的小队长,或者是战友,竟悄无声息地被杀死在美丽的、铺满青草的坡地上了。他们要报复,更要发泄,但他们找不到任何可以报复的人,他们只能对着沙滩,对着草地,对着树木,疯狂地开枪,胡乱地扫射。他们又像是在为自己的上司,为自己的同伙,在开枪送葬。
二十三
日本人往广西去了后,果然如管事老者所言,日头到了西边,焉有不落之理?!管事老者虽然没能看到日本人投降,但老街活下来的人,四乡活下来的人,其中包括我母亲、二爷、我父亲、我,还有我那已能走路的三弟,都得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从县城一传开,便像风一样,传遍了所有的山山岭岭,有人拿了一个破铜盆,一路走,一路敲,“咣咣咣”,喊:“日本人投降喽,日本人投降喽!”还有人爬到山顶上,对着青天,声嘶力竭地叫:“日本人投降啰,日本人投降啰!”叫完又哭,哭完又叫……
在得知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后,我母亲坐到我白毛姨妈的镜子面前,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我母亲伸出手,认真地,不断地抚摩着脸上已明显增加的皱纹。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注意过自己。她好像要把脸上明显增加的皱纹用手给抹掉一样。母亲又把我喊到面前,要我替她将头上出现的白发拔掉。
这天我父亲表现出了少有的幽默。他这个说愚蠢也实在可算得上愚蠢,说执拗还太轻了,应该换成顽固不化的人,看着我母亲对着镜子的那副认真相,蹑手蹑脚地走拢来,也将脸往镜子前凑,当镜子中出现他的脸时,他摸着自己那刮得溜光的下巴,说:
“他四娘,你是要再变成一个小女子,好再得一份嫁妆吧?!”
我母亲竟然没有斥他,而是回过头去,对他莞尔一笑。这是我母亲自从杀死了那个日本鬼,说为我白毛姨妈报了仇后,出现的第一次笑。我发现母亲的那一笑,真是让人美到心里去了。
我父亲得了母亲的这一笑后,如同小孩一样的嚷起来:
“呵,我们可以回老街啰,回老街重新建房子,开铺子去啰!”
母亲却对我说:
“老二,去准备钱纸信香,给你白毛姨妈上坟!”
父亲听母亲这么一说,也赶忙说:
“对对,先给你白毛姨妈上坟。”
母亲又说:
“今天大家都要穿鲜活些,到了坟上不要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妹妹,让她也知道。”
我用一个篮子,将钱纸信香装好。母亲又备了我白毛姨妈爱吃的菜,也放进篮子里。
母亲又对我说:
“老二,你去把他二爷请来。本来按理说,不应要他二爷来的,可当初如果没有二爷生死相助,我也杀不了那个日本鬼,也不能替你姨妈报仇!这些,都要让你姨妈知道,她在阴间,也不能忘记。”
母亲已经把我当作家里的支柱。我取代了原本会归我大姐所做的一切。
父亲也说:
“应该,应该,应该把他二爷请来。等下还要请他二爷吃饭,吃酒。”
二爷就住在我白毛姨妈的一间偏房里。是我母亲硬要他住进来的。因为他无家可回。本来我母亲还要他和我们一同吃饭,说他一个人难得开火,和我们一同吃饭则只需添一双筷子而已。二爷坚决不肯,说住到这里就是沾了天大的光了,如果再要他吃现成的饭,他就要撒腿而走。
我最喜欢二爷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不光是每天做事做个不停,几乎把重活累活全给包了,还经常讲白话给我听。他讲的白话多是英雄,英雄中又多是女的,女的中又多是漂亮无比的。后来我想,他肯定是把我母亲给编到白话的英雄里去了。
看着我老是跟二爷在一起,我父亲不太高兴。他总是说我吵烦了二爷,而我却觉得二爷一点也不烦我。我说二爷喜欢我,不烦我,我也喜欢二爷,不烦二爷。父亲见着二爷就没有多少好脸色,有时还对着我轻轻地嘀咕,说那么一个大男人,住到人家家里……但只要母亲一出现,他就不敢嘀咕了。有次他又对我嘀咕时,我说:“你也是住在我白毛姨妈家里哩,这里也不是你的家,你怎么能住?二爷就不能住?你以前也常说白毛姨妈的坏话,可现在白毛姨妈不在了,你又说二爷的坏话,我要告诉母亲去……”父亲急了,要我千万别去告状,他带我到山上去摘毛栗子吃。我说摘毛栗子你也不会摘,只有二爷最会摘。父亲气得要打我,但他打我不着。
这次我把二爷一请出来,父亲却既高兴又大度,他拿一块干抹布,一边替二爷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说:
“他二爷,他二爷,这下就好了,日本鬼投降了,我们上完坟,就可以回老街了,我要去建铺子,开铺子了!”
二爷笑呵呵地说:
“四爷你建铺子,我来给你帮工,一个工钱也不要,河沙、卵石,我从江边给你运回来;青砖、青瓦、石灰,我去烧几眼窑;烧窑的柴,我去山上砍下来……用不着花几个钱,包你新建的铺子,比原来的强十倍!”
父亲快活地说:
“哪能不给工钱呢?那要不得,要不得,工钱还是不能少的!”
二爷说:
“我说了不要就不要!你只要四娘亲手炒几个菜,每餐让我吃饱有劲就行了。”
父亲说:
“那还得吃酒,吃酒!等下我就请你吃酒。我也吃一杯,他四娘也吃一杯,小孩子也吃一杯,有太平日子过了哩!”
我提着钱纸信香和供品,跟在母亲身后。我父亲抱着三弟,和二爷并排走着。
母亲已经把我白毛姨妈葬在她屋后的竹林里,因为白毛姨妈喜欢竹子,她说竹子四季常青,她的头发要是也能变青就好了。
通往竹林的这条小道,已经被二爷修得平坦了些,也拓宽了一些。
到了白毛姨妈的坟前,母亲摆好供品,点燃信香。
白毛姨妈的坟垒得很高,超出了山里人的规格,当时我父亲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又没有崽女,垒这么高没有必要,反正以后也没有人来给她上坟……我父亲还没说完,我母亲就火了,说,她是个女人怎么啦?她没有崽女又怎么啦?我就是要将她的坟垒得高而又高,我还要用三合泥将坟圈上,我要打一块又高又大的墓碑,我要给我妹妹起一个男人的名字,刻到墓碑上,以后每年我要我的儿子来上坟,哪个儿子敢不来,我就治他不孝!父亲只得说,好好好,你有空力气你就垒,你就圈,你就打碑刻名字。不过,你要真给她起个男人的名字,以后谁知道是她呵?
母亲真的给我白毛姨妈起了个男人的名字。是根据我白毛姨妈的喜好而取的。当二爷动手刻墓碑时,也对我母亲说,刻个男人的名字,以后是怕不知道是谁呢?我母亲说,那就在她的名字上面再加上“李芝芝之妹”几个字。二爷说,这怕不太好吧,通地方都没有这个规矩,再说,把你的名字刻上去……二爷是怕这种刻法对我母亲不利。我母亲却说,没有这个规矩,我就来立这个规矩,只要我心里觉得舒畅就行!于是我白毛姨妈的墓碑正中刻的大字便是:李芝芝之妹李竹林之墓。右上方刻的小字是:生于某某年;左下方刻的小字是:殁于民国三十三年九月。
我母亲虽然破了个规矩,立了个“新规矩”;虽然她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我白毛姨妈的名字上面,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果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我白毛姨妈之坟,因为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母亲的名字。老街人和乡下人知道的仍然只是:“盛兴斋”铺子里的那个四娘,或者是林李氏。
母亲要我在白毛姨妈的坟前跪下,给姨妈磕头。母亲自己也跪下,将钱纸烧化。母亲一边烧钱纸一边说:
“妹啊,按理我是不要给你下跪的,可当初是我同意你去见日本鬼的啊!我如果不同意,你敢去吗?是我害了你啊!姐现在就给你跪下,姐告诉你,不但害你的日本鬼已经被我杀了,那日本人,还全部投降了,日本鬼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敢来了!妹啊,你就安安心心地转胎去吧,下世转胎,做一个男人,做一个像他二爷,像老十二这样的男人!没有老十二,姐也不能替你报仇啊!姐就代你向他二爷,向老十二叩个头了。”
母亲说要向二爷叩头时,我父亲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父亲疾忙便走,但只走了几步,又站住,只是背对着我们。
母亲转过身,对着二爷叩了一个头,慌得二爷忙将我母亲扶起,我母亲的眼里,却已是满眶泪水。
我说:
“妈,你不是说过今天不准哭吗?”
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我这是高兴哩,高兴哩。”
母亲烧化的纸钱灰,被风卷起,在我白毛姨妈的坟上滴溜溜地转,打着纸灰的旋涡,终成一灰柱状,往上升去……而我并没感觉到有风在刮。
我正觉得惊异时,二爷对我说:
“这是你姨妈在感激你母亲和你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