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他的“司令部”后,身边没有了雪妮儿,那条被他起名为雪妮儿的狗死了,不见了,他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少了他那条最亲爱的狗,而我白毛姨妈的惨死,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心头之怒,他就要火烧老街,来发泄他少了一条狗的火气了。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个鬼子头是为了逼神仙岩的老百姓回来,所以火烧老街。
“我将你们的房屋全部烧了,看你们回不回来?”
然而,这一说也值得怀疑,因为老街的铺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的东西,他将这老街全烧了,他们皇军吃什么呢?
小队长自有办法,他连自己那所谓“司令部”的铺子也烧了,将“司令部”扎到乡里祠堂,命令皇军四处去抢!
去抢东西的皇军大都是以两人为一组,也有单兵一个人行动的,每一组,或单兵,各走各的,见着活的东西就打死,能吃的东西就往祠堂里背。
小队长宁肯命令他的皇军四处去抢,也不要老街尚存的东西,由此可见,说他烧老街是要逼迫神仙岩的百姓回来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
他只有一点,那就是要老街不复存在!
那么,他为什么又不立即向神仙岩进军呢?这也是无人能说得清的。但如果以为神仙岩的老百姓就此躲过了一劫,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老街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高达一二米的鹅卵石基脚,仍然存在,火烧不毁,只是被烟熏成一片黑色。
鹅卵石基脚无法毁掉,每一家铺子的基脚仍然存在,铺子与铺子的分界仍然存在,后来的老街,就是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建立起来的,且连产权纠纷都没有。这是小队长和皇军们没有想到,也不会去想的。
老街,他们其实是无法毁掉的!
看着老街的冲天黑烟,二爷问我母亲还进不进去?我母亲回答说:
“当然得进!找不到人也得找到她的什么东西。如果没找到她什么东西,那就说明她还活着。”
母亲说的什么东西,其实是指我白毛姨妈的尸体。
二爷当然明白,他说:
“我是怕那些东西已经全被大火化了呵。”
我母亲说:
“不去找一趟总是不甘心!”
二爷说:
“那我走前头,你在后面跟着,隔远一点,万一的话,你就先跑,别管我!”
我母亲说:
“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跑的!再说,鬼子头和鬼子兵,他们就不怕火烧啊?!他们肯定已经换了地方!只管进去!”
二爷还是要我母亲跟在后面,他打头阵。
二爷领着我母亲从街后的青石板路走,到了那口干涸的池塘边,看见了我白毛姨妈那颗披散着白毛的人头……
我母亲晕厥过去后,二爷左手掐着我母亲的人中,右手将我母亲抱起,抱到塘墈下。
二爷一边掐着我母亲的人中,一边喊着“芝芝,芝芝”,终于使得我母亲醒了过来。
母亲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兔子要咬人,兔子非咬人不可了”!
她挣开二爷抱着她的手,站起来,从腰间抽出柴刀,发疯一般地就往老街冲。
二爷从后面一把箍住她,二爷这一箍是连同她的双手箍一起住,二爷怕她手中的柴刀乱砍。
二爷认为我母亲可能中了急心疯。
可我母亲清醒得很。我母亲说:
“老十二,你松开不?你不松开我就不客气了哪!”
二爷忙说:
“我知道你现在是要去跟鬼子拼命,可你也得先将你妹妹埋了啊!你总不能让她身首两处啊!”
二爷的这句话起了作用。
我母亲和二爷用柴刀,在塘墈边刨了一个坑,将我白毛姨妈那被剜去了眼睛、鼻子、耳朵的头和她那被刁去心、剁掉胳膊的身子,放进坑里。二爷正要填土时,我母亲要他等等。我母亲又到四周去寻,看能寻到我白毛姨妈的胳膊不。
我母亲寻了又寻,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拿来两根树棍,作为我白毛姨妈的手臂,用两颗石子,作为我白毛姨妈的眼睛……
我母亲单腿跪地,对着我白毛姨妈说:
“妹妹,是我害了你。你姐姐在这里对你发誓,你姐姐要是不能替你报仇,不能亲手宰了那个鬼子头,你姐姐就来这里陪你!你姐姐若是能够替你报了仇,我再将你好生厚葬,看你是愿回八十里山去,还是在这老街,到时候你就托个梦来……”
二爷填土时,想着我母亲会嚎啕大哭,可是我母亲并没有哭,她那双有着深深双眼皮的眼睛,只是红红的充满了血丝。
草草安葬完我白毛姨妈后,二爷对我母亲说:
“芝芝姑娘,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你得听我的。”
我母亲说:
“喊芝芝,从今开始你只管喊!有话你也只管讲,只要讲得在理,我都听你的。”
二爷于是说出了不能去硬拼,只能去逮“掉队”的鬼子兵的话。我母亲已经冷静下来,她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要如何才能杀得到那个鬼子头?她必须亲手杀死那个鬼子头!
十九
现在该说说我大姐了。
小队长接到押挑夫运送物资往广西的命令后,将我大姐也编入了挑夫行列。大概他抓到的人本来就不多,将酷似男孩的我大姐放进去充数。这样从老街出发的挑夫约有十一二个人,其中有我大姐,曾跟着二爷疏通扶夷江中尸体还剩下来的那几个人,以及另外抓的两个。
押送挑夫的是一个分队,十来个日本兵。后来我大姐和挑夫们在路上看到的,都是由一个分队押着十多个挑夫,日本兵皆是以分队为一行动组,各个分队之间似乎并无紧密的联系。
押着我大姐的这个分队长,却有一把和小队长一样的指挥刀。这就给人以两种猜测,或者叫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分队长也许本来就是个小队长,他是和那位高才生小队长同时驻扎在老街的,而那位高才生小队长趁着要押送挑夫之机,将他从自己身边挤开。二是走到路上,押送我大姐他们的换了一个分队,来了位小队长。但第二种可能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从一出发,就是这个挎着指挥刀的在押着我大姐他们。而据后来活着回来的挑夫说,分队长绝不可能挎指挥刀,凡是挎指挥刀的,最小都是个小队长。
以此可见,日本皇军下级军官之间也相互倾轧,并不是像宣扬的那样唯命是从,一丝不苟;而且他们的队伍建制已经不足员。
在他们往广西的途中,就我大姐和挑夫们亲眼所见,根本就没有什么锐不可当之势,而是相当涣散,涣散到什么程度呢?用我大姐的话说是,只要有胆大的,就能将他们干掉!而且真是好打不过。也许又会有人说,这可能不是他们的主力部队吧。这就无从得出正确的答案了。就连新修县志上也没有载明,这些日本鬼子到底是属于哪支日本部队,到底是主力部队还是非主力部队。其实不管是主力部队,还是非主力部队,只要有在路上打他们埋伏,或拦截的中国部队、地方游击队,都是不难将这支日本部队打垮,甚或消灭。
至于那个挎指挥刀的,我大姐反正就把他当作是小队长。
正如我在前面所说,日本兵对挑夫是按年纪来分等级的,对待年纪越大的,他们越凶残。当我大姐他们被命令排成一横行时,这个挎指挥刀的小队长用眼光在他们中间搜寻着,非常准确地看中了这批挑夫中年纪最大,已有五十六岁的刘茂生。
这个小队长立即喝令五十六岁的刘茂生去挑那担最重的,那担子中却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是些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的东西,他们随便拿着什么就往那担子上堆,非要堆得让年纪最大的人挑起来双腿打颤才罢休。
这个小队长和他的士兵没有一个会说中国话,他们能让这些挑夫听懂的,的确就是那“八嘎呀路”“咪西咪西”和“花姑娘塞古塞古”这么几句。而就连这几句,也还是猜出来的。刘茂生自然听不懂鬼子的话,惶惶然不知所措。小队长便将手一挥,一个鬼子就走上前去,一把将刘茂生推到那副最重的担子面前,用刺刀逼着他挑上肩。然后又由小队长按他看出的年纪大小点人,依次往下减重量,越被他点到后面的担子越轻。最后轮到我大姐时,似乎不知道要我大姐挑什么好,那个小队长便霍地走到我大姐面前,将他头上那顶钢盔取下,猛地扣到我大姐背上。
这个小队长将钢盔猛地往我大姐背上一扣,虽然扣得我大姐背上生痛了好几天,但我大姐就等于是背着一个钢盔的小挑夫,别的什么也不用挑了。
日本兵的所谓押挑夫运送物资,你如果真的从“运送物资”这个概念上去理解,那你就会认为他们是些疯子。他们出发时,不管有不有用的,反正让你挑上一大担,而走着走着,他们将这些东西全扔了,不要了,重新去抢!重新抢来的东西也不管是不是有用,反正得凑上那么多,让挑夫挑着,只是对于老年人肩上的重量,那是绝不会减轻的。反正你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解释。他们纯粹是折磨人,首先是将老年人折磨死。五十六岁的刘茂生,就是第一个倒在路边的,当时他并没有死,只是被重担压得吐血,摔倒在地;刘茂生摔倒在地时,是面朝下扑倒在地的,日本兵就一脚将他踢翻过来,再狠狠地在他心口踏上一脚。那一脚踏上去后,并不是立即挪开,而是重重地在他心口上转着圈儿研磨,直至将他研磨到两眼翻白,然后骂一声“八嘎”,换另一个年纪大的去挑那担最重的……
这些日本兵抢东西是两人一起,甚或单独一人,押着两三个挑夫,凡见着猪牛等大牲畜,一律开枪打死;见着鸡鸭鹅等,则将枪扔到一边,很有兴趣地赶着去抓,实在抓不到的,再拿枪打;进到老百姓屋里去抢东西时(老百姓基本上早已跑光),也是将枪丢在外面,为的是腾出一只手,好多拿些东西。所以我大姐说,他们在抢东西时,只要有胆大的,立时就可以缴获他们的枪,将他们打死。
日本兵将抢来的东西塞进担子,再由挑夫挑着,他们则放一把火,然后扛着枪,或去另一家,或打道回宿营地。
我大姐他们是沿着扶夷江往上,到了县城,却又不进县城,而是往广西全州走,走的是八十里山的茅草路。所谓茅草路,是从茅草中踩出来的一条路。虽说我白毛姨妈家正在八十里山中,其时我父亲、我、我三弟,都在白毛姨妈家,但八十里山那么大,这条茅草中踏出的路,其实离我白毛姨妈家还远得很。
这条茅草路,在我大姐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她一路想着的就是逃跑,她得记着走过的路,好顺着原路回来。
他们通过八十里山,进入了广西。
一进入广西,押着挑夫的日本兵群越来越多。一路上到处都是倒毙的老百姓尸体,挑夫中则不时有人倒下去,倒下去后便再也不能爬起。
到了全州,这个日军分队在一个山脚下的民房中扎了下来。这一扎,竟一连五六天没有行动。
我大姐这个挑夫队列,已经只有六个人了,他们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准出去。日本人拿了这家逃跑农户的一个澡盆,塞进屋子里,作为挑夫们的马桶,屙屎屙尿都在其中。
解手的问题,成了我大姐隐瞒自己真相的最恼火的问题。好在挑夫们都只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谁也不会去注意她解手。我大姐一方面是拼命忍着,尽量不解小手;一方面是趁人不注意时,赶快往澡盆前一蹲。后来一个逃回来的挑夫将他所知道的我大姐的情况讲给我母亲听时,待到我母亲终于不再喊儿子,而是放声痛哭女儿时,他才想到我大姐的一些异样,喃喃地说,原来是个小女子呵,是个小女子呵……
被关在屋子里的人吃饭则是由日本兵用一个潲桶提进来,饭上面罩着一大捧生辣椒。日本人大概是知道了他们爱吃辣椒,就故意给些生的。对于这些挑夫们来说,此时只要有生辣椒,也是美味,可总得有点盐啊!而盐,又是干体力活的不可或缺之物。
一个挑夫对我大姐说,你是小孩,你好说话一些,你去问他们要点盐喽,这没有盐吃,又要挑着担子赶路,会死得更快。我大姐一直在思谋着如何逃走的事,一听说要她去问日本人要盐,她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试探日本人对她这个小孩是不是宽松一点,我大姐便用拳头去捶那扇从外面锁着的门。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将门打开,很凶的呵斥着。我大姐反正也听不懂,便一边说着要点盐来搅拌生辣椒,一边打着手势,做着生辣椒很辣,没有盐,实在是吃不下,辣得直吐舌头的样。我大姐又说,这盐反正也不是你们的,是这家农户的,你就让我去拿点吧,我去拿点盐来“咪西咪西”。我大姐说的话,这个日本兵当然也听不懂,但他被我大姐做出那副辣得吐舌头的样子逗乐了,且有“咪西咪西”的话在里面,他就朝着伙房一指,要我大姐去,他则在后面跟着。
当我大姐将盐罐子拿到手上时,日本兵哈哈大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大概是说,喔,原来是盐呵,小孩你要生辣椒蘸盐吃啊……
我大姐又打着手势说,你也来吃吃我们这生辣椒拌盐啊,我请客,请你“咪西咪西”生辣椒的干活。日本兵更乐了。
我大姐和挑夫们吃着生辣椒拌盐时,日本人就从窗户往里瞧,大概觉得挺有趣。
看多了吃生辣椒拌盐,日本兵又不感兴趣了,可他们对我大姐说,小孩你可以出来跟我们玩,但不准走到外面去。我大姐也是从他们的手势中猜出这个意思的,她那灵泛的小脑袋一转,便打着手势说,我去帮你们煮饭,帮你们烧火,帮你们去砍柴。日本兵大概觉得和小孩说这种哑谜似的话有味,就让我大姐到伙房去,但说她煮饭的不行,只能烧烧火。
我大姐便当起了小小的火头军,她的胆子越发大了,经常故意找日本兵“打哑谜”。渐渐地,日本兵对她的看管很松了。有时就让她一个人呆着玩。我大姐寻思着机会来了,该跑了。
这天晚上,我大姐对关在一起的挑夫们说:
“伯爷、叔爷,我们一起被抓来的,已经死了六个,再这样下去,谁都难说,我们还是想办法逃吧!”
我大姐的话一出口,一个叔爷或伯爷就说:
“逃不得,逃不得,被抓着了立刻就会遭枪毙。”
另一个叔爷或伯爷则叹一口气,说:
“怎么逃呵?他们看得那样紧!”
我大姐说:
“趁日本人押着我们去抢东西时逃啊!那是最好的机会,他们连枪都丢在地上……”
“那也逃不得,逃不得,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逃出这个村,逃不出那个庄。还不如跟着他们走,等到他们不要挑夫时,总要放了我们。”
我大姐立即说:
“你还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啊?!那日本人呢?日本人总没有我们熟悉吧?我要回去,也还是找得路到的。”
这些伯爷或叔爷们又摇头,说小孩子不懂,那是冒不得险的,冒不得!
……
也许是我大姐年纪太小的缘故,说的话只能被这些叔爷或伯爷们当作细把戏的话——听不得;也许这些叔爷或伯爷们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敢产生反抗的念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叔爷或伯爷们的确也商量过逃跑的事情,但怕我大姐太小,守口不牢,万一泄露出去不得了。甚或是怕在逃跑时,我大姐这个小孩子反而会连累他们。总之,这些叔爷或伯爷们是全面否定了我大姐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