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姨妈这么胡乱地想着时,小队长说话了。小队长说:
“小姐,这儿很美,是吗?”
我白毛姨妈听这个鬼子头称她为小姐,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当人们以为她的白毛还会变成黑毛的时候,因为我外祖父是教书先生,所以她是的确被称过小姐的。尽管那小姐的称呼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代之的是异口同声的“白毛”,而再没有人喊她小姐,但小姐在她自己的心灵中,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此刻,她被小队长这么一喊,便觉得小队长并不像二爷说的那么凶狠,而是很有点可亲了。
白毛姨妈没去回答美不美,只是着急地叫着:
“哎呀,它们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小队长大概觉得我白毛姨妈挺有意思,便说:
“小姐是说池塘中的鹰和鱼吗?!小姐真是多愁善感啊!”
小队长一面说着,一面脱掉了黄色军衣,卸掉钢盔,并将指挥刀也交给了士兵。
白毛姨妈眼前的皇军小队长,是一件白色衬衣扎在黄色马裤里。如果不看他的马裤和钉有铁掌的长统马靴,简直会以为他是一位正在修业攻读的书生。
白毛姨妈想起了我母亲的嘱咐,要见机行事,她得趁着这个鬼子头似乎还很和善时,把她来的使命说出。
白毛姨妈正要开口,小队长却又先说开了。他说小姐你这么单身一人,幸亏是来到了我的模范治安区,我对皇军士兵的要求很严,所以你才能来到这个美丽的池塘边,站在这么富有艺术情调的地方,为鹰和鱼惊叹。否则的话,你就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怕也要遭受战争的蹂躏。战争,这是没有办法的……
小队长说:
“你很关心池塘中的鹰和鱼,我就和你说说鹰和鱼。和一个小姐讲话总是很愉快的。不管她是白毛还是黑毛。”
小队长说鹰实施的是突袭战术。鹰一贯如此。鹰是很凶猛的鸟类动物,也可以说是鸟类的首领、国王、统治者、强盛者。而池塘中的鱼是软弱者,是没有丝毫攻击能力的,所以这条鲇鱼应该被鹰吃掉……
白毛姨妈完全没有领会这位高才生小队长的意思,她指着池塘说:
“可你说的鹰,此刻正陷入泥沼之中,而且正在越陷越深,面临着比鲇鱼更先死去的危险。”
“这条鲇鱼使用的是泥沼战术。”小队长说,“鱼鹰一时上了当。怎么,小姐不喜欢鹰?不崇尚勇武?而可怜那条只会钻泥巴的黑鲇鱼?”
白毛姨妈仍然认真地说:
“鲇鱼也是动物啊!鱼鹰在山川,鲇鱼在塘中,谁也挨不上谁,本来应该是相安无事的,可现在呢,那只鹰眼看着就不是鹰,那只鹰就要被泥沼淹没了。”
白毛姨妈的话应当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可小队长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这是话外有音。他说:
“好吧,小姐,我要让你的话立即成为泡影,我把鹰和鱼全部抓上来,我立即放掉鹰,让它飞上天空,飞回山林,再用那钩一般的嘴和剑一般的爪去捕食比它弱小的动物。而那条鱼呢,我把它往青石板上一摔,就完了。小姐你就再也不会认为它还有生命了。”
小队长将右手弯曲着往后一招,说道:“雪妮儿,去把鹰和鱼统统地给我叼上来。”本来领着小队长来的,此刻却匍匐在青石板路上的雪妮儿便呼地窜下池塘。
小队长没想到的是,他那亲爱的雪妮儿也陷入了泥沼。
如果用小队长那离不开争战的语言背景来说,鲇鱼选择的地段简直是太富于战略保护意义了。那完全是一块干涸的池塘中唯一的沼泽地。
雪妮儿拼命挣扎,刚拔出前面的狗脚,后面的狗脚又陷了进去。雪妮儿扭转像蛇头一样的狗脑袋,狺狺地叫着,向主人求援。
小队长看着顿时显得可怜之至不断悲鸣的雪妮儿,又瞧瞧我白毛姨妈。
我白毛姨妈看着陷在泥沼中拼命挣扎的狗,尽管这条狗在刚一见到她时,就要将她的喉管咬断,但还是觉得非常可怜,她忙对身后的日本兵说:
“你们快去把它救上来啊!那是你们自己的狗,快去把它救上来啊!”
几个日本兵皆脸色木然,无动于衷,他们只是在等着小队长的命令。
小队长的脸上已经罩满杀气。可怜我那白毛姨妈尚全然不知,她见日本兵不动,便准备自己跑下去,跑下去将那条日本狗救上来。
我白毛姨妈朝池塘跑去,但只跑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大概还是想征得小队长的同意。因为那毕竟是人家的狗啊,你就算是去救狗也得人家同意啊。她一回头时,看着了小队长的脸,小队长那完全变了模样的脸,使得我白毛姨妈的双腿立时颤抖起来。
当我白毛姨妈朝池塘跑去时,那陷在泥沼中的雪妮儿,一见是个中国女人,立即又狂吠起来,凶狠地要朝我白毛姨妈扑来。这条被小队长喂养、调教出来的狗,大概是想再一次在它的日本主人面前,显示其同样有武士道精神的犬性。可它没想到的是,这一凶狠地猛挣,立即使它陷入了灭顶之灾。泥沼,迅速淹没了它那像蛇头一样的狗脑袋。
小队长罩满杀气的脸立时变得铁青,他从一个士兵手里抓过三八大盖,瞄准那只已快被泥沼淹没的鱼鹰,“砰”的一枪,将鱼鹰击毙在泥沼中。小队长接着便去瞄那条鲇鱼,可泥沼中已不见鲇鱼的蠕动。小队长将手一挥,几个日本兵一齐端起枪,对着那块“沼泽地”乱枪齐发……
“砰砰砰砰”,子弹从我白毛姨妈的头上、身旁射过去,打得“沼泽地”里的泥浆迸起好高。
那条鲇鱼究竟被打死没有,不清楚。我白毛姨妈则已吓得用手捂住耳朵,瘫坐在地上。
小队长吼了一句:
“没用的东西,统统的干掉!”
小队长的这句话里,已经包括了我白毛姨妈。
如果仅仅只是一颗子弹,如同打死那只鹰,打死那条鲇鱼一样,将我白毛姨妈打死在池塘边,那我白毛姨妈还算是幸运的。可小队长并没有下令立即将我白毛姨妈打死,而是交给了他的士兵。
我白毛姨妈的惨叫声,在干涸的池塘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我白毛姨妈的惨叫声中,还有着“我是来说事的,我是来说事的啊!”的哀求。
在这条青石板路边,在干涸的池塘边,日本兵排成队,将我白毛姨妈轮奸得昏死过去。当我白毛姨妈又被用嵌有铜扣的军裤皮带抽醒过来后,一把利刃,插进她的心脏,再旋转着,挑出了一颗尚在蹦跳的心。
我白毛姨妈那双美丽的眼睛仍然大瞪着,望着老街的上空,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很快就不见了,跟随而上的皇军挖掉了她的双眼,砍掉了她的胳膊,割下耳朵和鼻子,又在她脸上来来回回地用刺刀一顿乱划,而后在一片淫笑声中,皇军们对着她那苗条的身子撒尿。最后,一个皇军双足踏上她的胸脯,蹂踏着转圈,转了几圈后,将一只脚踏到地上,另一只脚踩住她的****,斜割一刀,把头切了下来。
文科高才生小队长,自称研究大东亚文化的小队长,这个自小在课堂上就吃过中国烟台苹果、不知道该不该算日本人民中的一员,提着我白毛姨妈那颗布满白毛的头,旋转了几圈后,扔进了干涸的池塘中的那块“沼泽地”。
片刻后,老街上空似乎响了声沉闷而又喑哑的炸雷,尚存的几条野狗立时惊慌地悲吠了几声。然后又是一片如密封棺材般的寂静。
十八
我母亲在这个干涸的池塘中,找着了我白毛姨妈那被挖去眼睛、割去鼻子、割去了耳朵的头,并且在青石板路边,找着了我白毛姨妈那被剜掉心脏、没有胳膊而又光着的身子。
也许有日本人会说,那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的人头,你母亲怎么就能断定是她妹妹,是你的姨妈呢?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山区,一颗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的人头,又怎么能证明就是你母亲的妹妹呢?可是说这话的人有一点没有想到,那就是这颗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的人头上,却有着满头的白毛!而青石板路边那具没有人头、没有胳膊、连心都被剜去、光着的女人身子的肚脐下,有一颗显眼的黑痣。那颗黑痣,我母亲是再清楚不过了的。
我母亲当场晕了过去。
我母亲之所以来找我白毛姨妈,是因为她和二爷在月亮谷等啊等,等了整整两天,不见我白毛姨妈的踪影。二爷断定,我白毛姨妈是难得回来了,我母亲却总还抱着一线希望,说她妹妹那么灵泛的一个人,总有办法脱身的。直到我母亲带在身上的剩饭团子全部吃光,她还认为,我白毛姨妈是不是回到八十里山去了。
我母亲要二爷和她一同到八十里山去看看,开始二爷不肯去,说你一个人先去看看吧,我还在这里等你。我母亲知道他是怕引起我父亲的怀疑,但她在这个时候,已经感到离不开二爷。她心里清楚,我白毛姨妈已经是凶多吉少,但只是不愿说出那可怕的字眼而已。她连唯一可以依靠,可以帮她拿点主意,可以跟随她一起行动的妹妹都没了,她怕到时候又找不着二爷,那么在这已经失去妹妹、已经失去大儿子的非常时期,她就太孤独了。她已经开始害怕孤独,这个“孤独”不是说她身边没有人,因为她还有我父亲,还有我,还有我那小三弟,而是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能够出主意的人。于是我母亲把那双有着深深双眼皮的大眼一瞪,对二爷说:
“我就是要你跟我去!你必须得跟我去!到了这个时刻,我那驼四爷他要真敢怀疑什么,我就要真和你做出些事来给他瞧瞧,免得白担了罪名。”
我母亲这么说了后,二爷仍然犹犹豫豫,嘟哝着说:
“这何必呢,何必呢!何必让你多出些事来呢!”
我母亲见他还是这样没有气概,转身就走,只丢下一句话。
我母亲说:
“你要不跟我去,以后你就再也不要见我!”
二爷跟着我母亲到了八十里山,进了我白毛姨妈家。
我母亲只问了我父亲一句话,就是问白毛姨妈回来过没有?我父亲的回答当然又是啰啰嗦嗦,大意是她跟着你出去的,现在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反正没看见她的人影。
母亲不等我父亲啰嗦完,便走进我白毛姨妈的柴屋,找出两把砍柴刀,“咣噹”一声,丢到二爷脚下,说道:
“老十二,外面有块大磨石,你给我把这两把柴刀磨快了,越快越好!”
二爷应了一声,拿起柴刀,走到那条淌着清澈水流的水道旁,在大磨石上“咔嚓咔嚓”地磨起来。
母亲则走进厨房,动手做饭。她煮了老大一锅,煮得又干又硬。
我父亲本来是要说二爷的闲话的,可他也会观阵势,他瞧着今儿这阵势不但异样,而且异样得有点令人可怕,特别是二爷磨柴刀的架势,和柴刀在磨石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响声,使得他缄口不语了。
我站到二爷身旁,问二爷磨柴刀干什么,是不是要帮我们去山上砍柴?二爷回答说,你母亲自有安排。
我父亲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我母亲。我母亲坐在灶门前,灶膛里柴火吐出的火舌映着母亲那铁青的脸。父亲明白是我白毛姨妈出了事,但他不敢再说什么,而是悄悄地走到外面,对我说:
“老二,去帮你妈妈添柴。”
二爷将柴刀磨得雪亮,他拿一束枞毛须,往刀口上一搁,枞毛须便齐崭崭地断成两截。
我母亲做好饭,喊我们都来吃。吃饭时,我父亲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他四娘,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呢?”
我母亲回答说:
“兔子要咬人了!兔子也非咬人不可了!”
父亲便不再问,而是对二爷说:
“你老人家多吃一点,多吃一点。”
吃完饭,母亲对二爷说:
“老十二,你到他四爷的床上去睡一觉,到时候我喊你起来。”
父亲表现得大度了起来,也连忙说:
“对对对,你老人家快去好好睡一觉。”
母亲将一大锅子的剩饭全部做成饭团,放在筛子里晾着。
晾完饭团后,母亲拿起二爷磨快的柴刀,又试了试锋口,然后找出两根绳子,将一根绳子捆在自己的腰上,将一把柴刀插进腰间的绳子,活动了一下手脚,霍地将柴刀从腰间拔出,对准一根树叉劈去。
树叉被母亲的柴刀劈了下来。
母亲这才放下柴刀,解开腰间的绳子,走进堂屋,要父亲将我三弟抱来。
母亲在三弟脸上使劲地吸了一口,将衣襟扣子解开,露出洁白而又饱满的****,把****塞进三弟的嘴里。
母亲一边喂三弟,一边说:
“崽啊,你多吃点啊,吃饱啊,从此以后,你就真的要断奶了哪,娘不会再喂你了哪!”
母亲让我三弟吃完左边的奶,又吃右边的奶。直吃得三弟不肯再吃,才将三弟交给我父亲。
母亲突然笑了一下,对我说:
“老二啊,你也来吃口娘的奶不?”
我不懂母亲的心思,我更不知道母亲这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去找我白毛姨妈,要去和鬼子拼命。母亲想着她也许是回不来了的,所以她也要我去吃一口她的奶。
我已经知道害羞。我连忙往后退。我说:
“妈妈,那是给三弟吃的,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吃奶了。”
母亲说:
“我的儿子懂事了,儿啊,那你就拢来,让娘亲一亲你,你来跟娘打个啵。”
我竟然还有点害羞。母亲站起来,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想躲开的我,母亲将我抱起,往上举了一下,而后放下,将我夹在她的两腿间,在我脸上一顿狠亲,打啵打得山响。我根本就动弹不得,我感觉到母亲的确有很大的力气。
母亲在我脸上打啵时,我觉得有泪水掉在了我的脸上。
我挣扎着说:
“妈,你怎么哭了?!”
母亲松开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没有哩,我是高兴,高兴我的儿子懂事了哩。”
母亲要我出去玩,说她有事要和我父亲说。
我走了出去,但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堂屋的门后,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
“他四爷,你本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这次要和老十二出去干什么,白毛她肯定已经遭了毒手,那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我要去把她救回来,救不救得回,我自己还能不能回来,那全都是看命了。”
父亲大概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但母亲立即打断了他:
“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了,你要把崽带大,带大后告诉他们,他娘是怎么没回来的;还有二爷,你以后如果见不着二爷,也要告诉他们,二爷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他是为了帮我!老大也许还能回来,也许很难说,反正我们至少还有两个儿子,都是儿子!他们长大后,要他们学杨家将,誓死守三关,不让外国人打进中国来!要他们为母报仇!为姨妈报仇!也为他二爷报仇!还有,为所有的老街人报仇!”
父亲仍然想说什么,母亲又打断了他:
“他四爷,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也要去睡一下了。我们走时,不会惊醒你和儿子,你记住我的话,我们就不枉为夫妻一场了。”
我母亲和二爷各自将那磨快的柴刀别在腰间,揣着剩饭团子,于凌晨离开了我们。
当他们快到老街时,看见老街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间紧挨着一间的铺子,全被皇军小队长下令放火烧毁。
这位高才生皇军小队长既然要创建他的模范治安区,为什么又突然焚烧老街呢?
诚如我在前面所说,他们所做的一切灭绝人性的事,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也难以为他们做出任何解释的。
如果硬要找什么原因的话,那么从心理上来分析,那只陷进了淤泥而不能自拔,令小队长丢了面子的狗——他那亲爱的雪妮儿,是使得小队长火烧老街的原因之一。
因为那条没能将鱼鹰和鲇鱼叼上来的狗,小队长在我白毛姨妈面前未能实现他所说的话,即他要将鱼鹰放飞,让鱼鹰重新去捕食弱者;将鲇鱼摔死,宣告它不再存在。就为了这,脱掉黄色军服,露出白衬衣,显得文质彬彬的小队长蓦地变了脸色,以轮奸、剜心、挖眼、割掉耳、鼻,剁掉胳膊,砍掉脑袋,来处置我那要替他将他的雪妮儿救上来的白毛姨妈,最后将我白毛姨妈的头扔进池塘的“沼泽”地方告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