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队长说了这话的第二天,我大姐的确就被“送”走了,不过不是去他们的日本国受教育,而是当挑夫。他们究竟为什么让一个孩子去当挑夫,谁也解释不清。而在当挑夫时,他们又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年纪越大的人,得挑得越多。譬如说,五六十岁的人,那就得挑那最重的,假如最重的是一百斤,那么四十岁的就只要挑八十斤,三十岁的挑六十斤,二十岁的挑四十斤,十岁的挑十来斤。也许他们就是要将老一点的折磨死,剩下年轻的,特别是小孩,好实行奴化教育。而婴儿之类,又在他们的杀戮之列,大概是嫌婴儿只会哭,烦人。所以在一些城市里,当他们带刺的长筒皮靴将血迹踏干净后,常可见到拿糖给小孩吃的事。有些事无法用常理去理解,就如同欧洲有个希特勒疯子一样,多少学者想对他进行解释,最后还是解释不清。
二爷听小队长那么一说,心想我大姐已经完了,被押到日本去了,这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他再喝下几杯酒时,便倒在了地上,像一滩稀泥。
对于一个醉得像滩稀泥的人,小队长用不着派人看管他了,就连这“司令部”的堂屋,也不能让他睡了。
小队长醉意朦胧地高兴地说:
“把他拖出去,拖出去,扔到街上,让他醒醒酒,醒醒酒……”
二爷被拖了出去……
二爷被拖出去扔在街上、然后乘机跑了的这天晚上,宽麸仔疯了。
疯了的宽麸仔,始是为小队长和日本兵增添了不少快乐。宽麸仔时而叫,时而哭,时而双手使劲捶打自己的心口,时而惊恐地喊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从江里上来了……小队长说看着这样的中国人非常有趣,能让人在这偏僻野蛮的地方感受到一种畸形的文化气息。他的那些皇军士兵则在空闲或者休息时,围着宽麸仔,玩扇耳光的游戏。这个皇军对着宽麸仔一耳光扇去,问他,什么的人从江里的上来了?这些玩扇耳光的皇军说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母语,疯了的宽麸仔不可能听懂,因为他没疯时也听不懂。这一耳光将宽麸仔扇到另一个皇军面前,这另一个皇军又一耳光扇去,照样问他,什么的人从江里的上来?这另一个皇军的又一耳光将宽麸仔又扇到另另一个皇军面前,另另一个皇军照样办理……他们很快活地嚷着,比赛着谁的耳光能将宽麸仔扇得更远。
后来他们玩扇耳光的游戏玩腻了,便玩骑马的游戏,他们轮流骑到宽麸仔的背上,揪着宽麸仔的耳朵,在规定的时间内看谁骑得快。结果一个皇军为了获胜,揪下了宽麸仔的一只耳朵,宽麸仔耳朵上的血不但染红肩膀,而且因为痛得在地上翻滚,染得到处都是,他们就嫌宽麸仔太脏,不卫生,不玩了。
再后来觉得宽麸仔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就干脆把宽麸仔的另一只耳朵割下来,将那把还沾着宽麸仔耳朵残血的刀,送进了宽麸仔的心脏。
十五
我母亲一听二爷说我大姐被带走,已经不在老街,立时就哭了起来。
二爷没有更好的话来安慰我母亲,只是说:
“他四娘,别哭别哭,那个日本司令的话不可全信,什么送回日本去了,别相信。”
白毛姨妈也说:
“姐,那个鬼子头可能是骗人呢!”
二爷接着说:
“就算是往日本送,那日本离咱老街天远地远,也不是一月两月能走到的,大侄子那么灵泛,她会设法逃回来的。”
白毛姨妈又说:
“姐,我们一世尽做善事,菩萨会保佑的,老大一定能遇见贵人,帮助她回来!”
……
二爷和白毛姨妈轮番说着些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宽慰话。
痛心地哭着的母亲擦了一把眼泪,说:
“你们也不用宽我的心了,我知道我是难得见到我的儿子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只有报仇这一条路了!”
白毛姨妈跟着说:
“那咱就去报仇!”
二爷说:
“他四娘,这仇是不能不报的,可目今还有一件急事,尽管侄儿子至今不知下落,但我思谋着,还是不能不和你说,那个日本司令,说他已经知道了神仙岩,知道神仙岩藏了百姓。那神仙岩,也不知到底藏了多少人?”
二爷是比较小心地说出这些话来的。他怕我母亲正在因我大姐而极度伤心的时候,不愿意听他说别的事。
我母亲说:
“那神仙岩里,只怕会有几千。其他地方都没见着人哩,四乡的人大概都躲到那里去了。”
二爷又试探性地说:
“他四娘,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二爷没想到我母亲的回答是:
“老十二,你别总是喊我‘他四娘他四娘’的了,你就喊我的名字!到了这个份上,只有我们几个人捆绑到一块了。你得让神仙岩的人知道日本鬼已经发现了啊!得赶快往别的地方躲啊!”
二爷听我母亲喊他老十二,心里不无激动。十二是他的排行,二爷其实是俗称,喊老十二才是最亲昵的称呼。他当即说:
“芝姑娘,我也是你这么想的,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神仙岩的人,我心里不安。谁叫我知道了这个事情呢!”
二爷本想喊芝芝的,但见我白毛姨妈在身边,还是改了口。这“芝姑娘”其实还是俗称,凡平辈、长辈,都可喊某女人为某姑娘。
白毛姨妈又跟着说:
“我觉得也是应该告诉他们,要他们快跑。”
我母亲想了一下,却又说:
“只怕即使是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离开呵!他们觉得那里好得很。告诉他们也是白告。”
白毛姨妈说:
“他们跑不跑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要告诉他们,就尽到良心了。”
二爷对我母亲说:
“我知道我那大侄子音信全无,你心里急得很,可这已是没有办法了的事,而那神仙岩里有那么多人……”
二爷的话还没说完,我母亲就说:
“老十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跟我说别的话了,眼下是救神仙岩的人要紧,你说说,怎么个救法?”
二爷说:
“连夜去神仙岩,要他们走。”
我母亲说:
“他们要是不肯走呢?”
二爷说:
“他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这是他们的性命攸关,我就不信他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母亲说:
“他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他们的道理就是日本鬼即使上了神仙岩,也拿他们没办法。”
二爷说:
“我将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讲给他们听,他们总该会走了吧?”
我母亲虽然断定神仙岩的人是不肯走的,但她不愿和二爷争,在这里争有什么用呢?只有到了神仙岩,尽量去说吧。
母亲这个女人,此时又显现出了她那不同于一般老街人的思维,她突然转了话题,问道:
“你说那个鬼子头是个司令,你看见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枪呢?”
二爷说那司令是个鬼精,根本就不让他知道实情。但凭着他曾被土匪抓过的经验,他估摸着,好像也只有那么二三十个人。
母亲说:
“什么司令,比土匪坏百倍、千倍的东西,土匪是有得几个人就称司令。他比土匪坏,还不配称司令!”
二爷说:
“司令倒是我喊出来的呢。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那个鸟把戏?”
母亲说:
“你不要再喊什么司令了哪,我听着就恨!鬼子头,鬼子头!要把他那鬼子头砍掉就好了,砍掉去祭被他们杀死的冤魂!”
母亲接着又像自言自语:
“二三十个日本鬼,才一个排,我们逃难的有几千几万,怎么就不敢和他们拼呢?”
母亲之所以知道二三十个人是一个排,是因为曾有中央军的一个营,从老街过兵时,在老街吃过一餐中饭,那营长的饭,就派在“盛兴斋”铺子里。我母亲见那营长倒还和善,便跟他讲白话,问营长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到底带多少兵?那营长就告诉我母亲,一个营管三个连,一个连管三个排,一个排二三十来人。营长笑着说,你算一下就知道我带多少兵了。老街人之所以并不害怕中央军,就是因为这个营在吃过饭后,开拔时,还把派饭吃的铺子地面,扫了一遍。那些兵们,把借用的一些东西也都归还。
母亲在这个时候显出了她那女人的天真。别说日本鬼才一个排,就是一个班,毫无组织的老百姓在他们面前,也只能作鸟兽散,纷纷逃,也只有任凭宰割的份。母亲如果知道在全中国,已有几千万的人被杀了,更不知道她会如何慨叹。几千万,就算是杀鸡杀鹅,也得费多大的劲啊!
但我母亲在这个时候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称得上是位不凡的女性了。
二爷说:
“他们有枪有炮哪,都是钢枪钢炮哪!他们那钢枪打得远,又打得准,而且个个练过拼杀,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就说那个鬼子头吧,他说他是读书的高才生,而且是研究什么文化的,这研究文化的也能打仗,也能带兵,也那么杀人,比别人杀得更凶,更残忍……”
母亲说:
“这我就想不清了,既然知道日本人要打我们中国,那些吃官粮的,怎么就不把像你老十二这样的人,也发些枪,也训练训练呢!如果像你老十二这样的男人太少了,我也可以参加呀!”
白毛姨妈也说:
“对啊,还有我啊!爬山越岭我不会比任何男人差啊!”
二爷说:
“谁知道吃官粮的是怎么想的,他们不训练哩。可要说毫无训练呢,我们这地方学武术的也不少,像我,就硬是学了好几年。我那父亲没死时,还天天骂我不务正业。可就算我这学了武术的,见了那钢枪钢炮,也是无能为力啊!我们国家怎么就不多造些钢枪钢炮呢!?”
二爷又嘟哝着,要有枪就好了,要有枪就好了,有了枪,我就不信打不死他们,我就不信他们不是父母养的……
母亲说:
“平时里那些土匪呢?土匪难道就连一条枪都没有吗?那些土匪若能和他们干一仗,也是英雄啊!”
二爷说:
“有些土匪有那么一两条枪,但那枪也是吓人的,跟烧火棍差不多,那些土匪只怕也早躲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着咱老街无能人了。”母亲骂了一句。
母亲这一骂,二爷却觉得有点不自在。他想着自己在日本鬼手里时,只能在心里捅日本鬼的娘,只能做缩头乌龟,只能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沉默了一会,又说:
“老十二,这个占领我们老街的鬼子头应该没有炮吧?”
二爷回答说:
“没看见什么大炮,但据说他们有一种小钢炮,也许藏起来了,反正我没见着。最多的就是那种长枪,上面上着刺刀,打得远,响声又脆……”
母亲打断他的话,说:
“在庙里堵住我的鬼子,端的就是你讲的那种长枪,对着我的胸口。******我要把那枪拿来就好了。”
母亲又骂了一句粗话。
二爷想着我母亲那句该着老街无能人的话,他不能不表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了,他便冲口而出:
“芝姑娘,我去夺他一条枪!”
我母亲说:
“你怎么夺?”
二爷说:
“日本鬼放的是暗哨,我就去摸他的暗哨。”
我母亲说:
“就是暗哨难摸哩!他又不会老缩在一个地方。你还没看见他,他倒先发现了你……还是去逮那‘掉队’的。”
二爷说:
“可那个鬼子头,这些天又没派鬼子兵出来打抢。”
我母亲说:
“他们总要出来打抢的,总要出来打抢的。他们那号人,天生就是打抢的,不出来打抢他们熬不住!”
二爷说:
“只要他们一出来打抢,我就替你去夺枪!”
我母亲说:
“老十二,我就喜欢听你这样的话。不过得你夺你的,我夺我的,咱一人夺他一条枪,就能为我那老大报仇了!”
二爷说:
“就是不知道日本鬼什么时候才会出来打抢……”
二爷的话还没说完,白毛姨妈插了一句:
“哎呀呀,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姐,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出来啊,要么马上往神仙岩去,要么就直接进老街去夺枪。”
白毛姨妈讲这话的口气,像个小孩。她尽管因为有着一头白毛而被人瞧不起,尽管连我外祖父也说她是个孽障,但我外祖父私下里其实特别疼她、惯她,我母亲又总是护着她,而她嫁到八十里山后,因为能干,她丈夫也十分地珍惜她,那头白毛,使得她和外界人接触不多,在她丈夫死后,她更是很少和外人来往。八十里山的山水,养育了她的灵气,也使得她对世事的理解相当稚嫩;自给自足的生活,使得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征求别人的看法,却也更加封闭了她。她看问题简单,从不去多想什么,这使得她格外年轻,但在这乱世之秋,她的稚嫩,她的简单,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本来按理说,她跟在我母亲身边,我母亲应该能够弥补她的稚嫩,弥补她的简单,可我母亲却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使得她遭遇最惨。
白毛姨妈把我母亲当作了头。
二爷也说:
“芝姑娘,干脆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母亲说:
“你们都听我的就听我的,三个人的司令我也当得了。夺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去神仙岩再说,救人要紧!”
二爷说:
“对,先去神仙岩。不过,芝姑娘,我总要夺一条枪给你的。只是,就算你拿了那枪,可你也不会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