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想试探他到底知不知道老百姓藏在哪里。
小队长说:
“你不要啰嗦,我现在给你十个人,两天之内全部干完!”
小队长话里的“的”没了,大概是觉得二爷的话还是不无道理,将那火又收了些回去。
二爷以为是派给他十个日本兵,心里又叫苦时,小队长又说:
“两天之内如果没干完,每延误一个小时,你那些人就跳一个到江里去,不准上来!”
二爷这才明白,又有一些人被抓了。
二爷无奈,只得领着十个乡民,找来一些长竹竿,将长竹竿尖头套上一个扎木排用的扎勾,到了江边。
江边原来的渡船,早已不知了去向。逃难的人们没忘记将渡船藏匿,这样他们在神仙岩里就躲得更加安心。可他们忘记了,满街铺子的铺门,全可当作渡河工具,而即使日本人不会划船,更不会划铺门板,别的地方也能过江。
看着那满江浮着的死尸,乡民们一个个胆战心惊。
二爷将带来的几支香点燃,插在江边,面朝江水,对着将军墩,双膝一弯,扑地跪下。
一个日本兵走拢来,吆喝着,大概是问他这是干什么?
二爷说:
“这是我们老街的规矩,凡是从江里捞尸,都必须跪拜焚香,不然的话,死人的魂要附到身上作祟的哩!”
其实老街并无这规矩,但二爷明白,这么多的尸体,要在两天之内处理完毕,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有让尸体往下游漂去,将河道疏通这一个办法了。但这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啊,二爷只有烧香跪拜,乞求死者原谅了。
二爷当时不可能想到,让这些尸体往下游漂去,反而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日本人的暴行。但二爷即使想到了这一点,凭他的良心,凭老街人的本性,他也不会让尸体再往下漂了的。他是实在没有法子了,两天之内如果不处理完,他和这十个乡民就都会被扔进这江里,与死尸做伴了。
日本兵根本就听不懂二爷的话,凶狠狠地要将香踢掉;二爷豁出去了,也不管这个日本兵听不听得懂,争了起来。二爷一边争一边做着手势,说这是经过你们司令同意了的,你们司令都说了,我干事时你们不得干涉……
小队长其实没说过类似的话,日本兵也没听懂他的意思,但那模拟着“司令”样子的动作起了作用,日本兵还是走开了。
二爷重新跪下,面对着满江的死尸,面对着将军墩,磕了一个头,然后默默念道:
……傍扶夷江而居之不肖子,以香烛祭江中之冤魂,放呼河神,并及将军之神灵,谨听衷肠:日本鬼犯我中华,侵我与世无争之地,夺我沃野,占我老街,杀我黎民,淫我妇人,戮我孺子,江中之魂,可作天地之证,今又迫我将汝等放逐漂流,实为无奈,本该为汝等备棺厚葬,恨日本鬼尚在身旁,刀枪相逼,但愿汝等化神共怒,以击矮贼!河神恩德浩荡,将军神灵永在,乞援,乞佑。伏维尚飨。伏维尚飨!
二爷这番默念的祭词,既是他心中满腔怨愤的发泄,又是从老街祭奠死人时学来的一些词。其实最后那“伏维尚飨,伏维尚飨”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清楚。
二爷的这番祭奠,是对这满江冤魂的第一次祭奠,也是最后一次。江中的冤魂如若真的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
二爷祭奠完毕,站起,带领十个人,开始了这不知该称作什么的事情。
他们先是用竹竿扎勾,将靠近岸边的死尸往岸上拖,但刚腾出一块水面,其他的死尸又漂浮而来,将空出的水面占据。
他们尽量小心地不让扎勾扎着尸体,他们实在再也不忍心在已被江水泡胀、布满窟窿的死者身上再加一个窟窿,他们认为再将扎勾扎在死者身上,等于为自己又增添了罪孽。然而,这样的处理就实在太慢,整整一个上午,他们连一处水面都没有清空。
几个乡民将竹竿一丢,坐到河滩上痛哭起来。
他们既是在为场面太惨而哭,又是在为自己而哭。因为照这样清理下去,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逼跳江。
下午,二爷弄来一只划子,带了一壶烧酒。
二爷打开烧酒壶盖,咕嘟咕嘟灌下半壶,然后把剩下的半壶朝那十个乡民一举,说道:
“谁跟我坐划子到江中心去?”
一听说要去江中心,乡民们个个摇头。
一个乡民说:
“二爷,你是要我们从死人堆里划过去啊?”
二爷说:
“只有这一条法子了,到江中心去,将尸体一具一具地往外扒,只有扒开一个口子,才能让江水把尸体冲下去。”
“天啊,这划子能从死人堆里穿过去吗?”
……
二爷指着满江的尸体说:
“穿不过也得穿,不然,我们只有一起跳江,和他们到一起了!”
这十个乡民都知道,除了按二爷这个法子,也许还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外,的确别无他法!但依然没人敢上划子。而划子上又必须至少得有两个人,到了江中心后,得有一个人掌着划子,另一个人才能动手去扒尸体。
二爷见无人敢跟他去,想了又想,只得采用抓阄的办法,谁抓着了,谁就跟二爷去。
乡民们觉得也只有用这个办法了。于是抓阄,众人皆在心里念着,千万别让自己给抓着了。
那个抓着了去的人,名叫阿宽,乡人都称他宽麸仔。看着那不得不去的阄,宽麸仔将腰间的裤带勒紧,再勒紧,将剩下的半壶烧酒一口饮尽,跟着二爷上了划子。
二爷后来说,老街这地方怕是自从有人以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江面驶过划子。小小的划子,得在挤得密密麻麻的死尸中,穿出一条水路来。我认为二爷还是讲得不对,岂止是老街,全世界恐怕都没有这么样的一次行船。
二爷将两根竹竿放到划子上,手持一叶木桨,宽麸仔也手持一叶木桨,二爷站在划子前头,宽麸仔站在划子后头。划子入水时,二爷吩咐其他的人一齐用力,将划子往死尸堆中推去。
划子在众人的推动下,始是冲开了一线水路,但很快就被死尸堵住。二爷只得要宽麸仔拨划子左边的尸体,他拨划子右边的尸体,好让划子保持平衡。
划子在尸体中缓慢地穿行。
站在江边的乡民盯着那在死尸堆中穿行的划子,齐声对着将军墩祈祷,祈祷将军保佑,祈祷江里的冤魂千万别怪罪。
突然,宽麸仔惊叫了起来,他的木桨,怎么划不动了,好像被人抓住了,宽麸仔惊慌失措,划子就要倾翻,好在有尸体挤着,没有翻。二爷又不能走到划子尾部来,只得大声喊,没有鬼,没有鬼,大白天哪来的鬼,你快看看,你的木桨是不是被水草缠住了?!
宽麸仔这才稳住心,定睛一看,果然是被水草缠住了。而一些尸体之所以横浮在原处不动,也是尸体上的衣裤什么的被水草,或水下的树枝、蒺藜缠住、挂住了。
“丢掉桨,不要了,拿竹竿撑!”二爷喝道。
那竹竿太长,撑划子实在不便。宽麸仔是个撑船的里手,他明白。于是他又竭力想把桨抽出来。他紧紧攥住木桨,小心地翻转,好让水草脱离木桨。木桨就要从水草中出来时,他一用力,随着水的波动,一具尸体直往他手边撞来。宽麸仔一声“阿唷”,手慌忙往回缩,木桨,掉在了水里。
宽麸仔又是一声惊叫,那叫声,令江上的气氛更加恐怖,令江边的乡民更加毛骨悚然。
二爷将自己手里的木桨递给宽麸仔,宽麸仔竟不敢来接。二爷吼道:
“你再叫,再叫,老子一桨先将你打下水去!”
年轻的宽麸仔眼里噙着泪水,颤抖着接过木桨。
……
划子总算到了江中心。
二爷要宽麸仔掌管好划子,二爷叮嘱他,死尸的决口一被打开时,会有一股强大的尸流冲来,可千万别让划子被冲翻了,要是掉进死尸堆中,爬都没法爬上来,往岸边游也休想游开,那就真的只能和死尸一道往下流了。
二爷拿起一根竹竿,抵到稍远处的尸体上,用劲往下面推。推动一具,又推动一具……
天色黑下来了,江面上阴风阵阵,令人胆战心惊。浓烈的血腥味、尸体被水浸泡发出的异味,随着阴风飘荡。
此时,即使是想退回岸边去,也是不可能了。
紧张、害怕,随着夜色的阵阵加浓,使得宽麸仔已经几乎要崩溃了,他绝望地喊:
“二爷,二爷,还要多久呵!”
二爷只能专心地,小心地推着尸体,顾不上回答。
宽麸仔又喊:
“二爷,二爷,我实在不行了啊!”
二爷迸出一句话:
“顶住!顶住!你要不想死就给我顶住!”
……
死尸的决口终于被打开了,尸流蜂拥着沿着决口往下冲去。
二爷扔掉竹竿,跪在划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也就是我母亲在盼着二爷的第三天,二爷和乡民们将离决口远处的尸体,以及横在回水湾处,或被树枝、蒺藜挂住了的尸体,推向决口。直到傍晚,扶夷江才算完全疏通。
二爷喝了整整两壶烧酒,喝得醉醺醺的。小队长却要来和他喝酒了。
喝就喝,二爷想,你妈的**,老子喝死也要拖你来垫背。
小队长先是夸二爷没有拖延时间,使得老街的卫生状况有了改观,这就为他的模范治安区做了些成绩。小队长说他说话是算数的,所以就不要二爷和他的人去跳江了。
“不是跳江,是投江,投入江中!”小队长补充说,“由大日本皇军一人手举一个,扔到江里去!”
二爷的样子虽然是醉醺醺的,但心里一点也不含糊。他一边在心里嘀咕,******还一人手举一个,要是你们没有枪,个对个,来试试看!一边揣摸着,这个鬼子司令尽管说得这么凶,却好像有点高兴,他便瞪着被烧酒烧得通红的眼睛,说:
“司令,那几个乡民已经按时搞完了你说的卫生,你就放他们回去算了。特别是那个宽麸仔,魂都已经没有了,你还留着他们干什么呢?”
“不,不,”小队长说,“我要让他们当我的模范维持员。这样,你就不是光杆会长了。这是对你的器重。”
二爷知道这个器重的意思,但依然只能在心里骂娘。二爷又开始恨起自己来,在这些日本人面前,自己除了能在心里骂娘外,完全成了个废人。
二爷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了。他便下定决心和这个司令比喝酒。只要喝酒喝赢他,也算自己胜了一回。于是小队长每说一句,二爷就和他碰一次杯。
二爷只是说:
“吃,吃酒,吃!”
小队长夸起老街的酒来,说老街的烧酒的确好喝。
小队长不知道的是,老街不光是烧酒好喝,那甜酒更是出名。每年从秋末冬初开始,家家户户酿甜酒。过年时,甜酒是不可或缺之物,且家家都要打糍粑,刚从碓臼里打出的热糍粑,沾着芝麻粉,就着煮熟的甜酒,那滋味,美得令人无法说。无论走到谁家,总是先喝一碗甜酒煮糍粑。那甜酒是选用最好的糯米,以老街的井水蒸酿,那甜酒饼药则非老街的不可,酿出来的甜酒甜得腻人,香得爽心。将甜酒加水煮时,从未听说过谁还要放糖的,老街人谁又会因吃甜酒而去买糖呢?甜酒若还要放糖,那又叫什么甜酒呢?但若是用别地方的甜酒饼药,或买了老街的甜酒饼药到别的地方去酿,则无论如何也酿不出老街这样的甜酒。冬日寒风凛冽之际,老街上会有人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甜酒糍粑,一头是木炭火炉,唱歌似的吆喝:“甜酒——糍粑啊!”有那来街上办事的乡人,忙喊住,要一碗甜酒煮糍粑,吃得浑身冒热气。价钱却是便宜得很。
此时,小队长只喝到老街的烧酒,只知道老街的烧酒好喝,便问二爷:
“这酒是你们老街人酿造的吗?”
二爷说:
“吃,吃酒,吃,这酒当然是我们老街人酿造的。”
小队长说:
“最蠢的人往往能酿出好酒来,这在世界各地都是这样,譬如那些印第安人,再譬如那些连文字都没有的民族,这是值得研究的学问。”
二爷听得他骂老街人蠢,却又不敢和他争辩,心里窝着的火实在无法发泄,便索性也骂:
“我捅你妈,吃酒,吃!”
二爷的骂自然不能让小队长听懂,他只能用当地最土的话骂,小队长果然有些听不懂,但能听懂“吃酒”。
小队长说:
“你是个蠢人的头头了,喝酒怎么能说吃酒呢?”
二爷说:
“我是蠢人的头头,你是蠢人下面的和尚头,吃酒,吃!”
小队长每说一句,二爷就乱骂一句,反正用最土的话骂。
小队长问道:
“你这是些什么话?”
二爷说:
“我们这个地方十里不同音,这是真正深山老林里的话,你不是要研究学问吗,这意思就是你司令吃酒是海量。”
小队长点点头,想了一想,说:
“不对,你的每句话都不是相同的。”
二爷说:
“大致差不多,是我们吃酒时对酒量大的人的赞美。”
小队长说:
“那你就多说几句,我也多听听这十里不同音。”
二爷就又胡骂。
老街这地域,因为平素太讲礼性,即算是深山老林里的骂人语,骂出来也是柔柔的,还要拖着那么一点腔,有着唱的韵味。故而小队长听得有味,说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收获。可小队长发现,二爷喝得有点不行了。
小队长立时凶狠地说:
“你在我面前敢这样喝,喝醉了不怕我砍你的头?”
二爷说:
“你砍头我也要吃酒,吃!”
小队长反倒笑了起来,主动跟二爷一杯一杯地碰,碰得他自己真有点不行了。
小队长说:
“你们那河对岸,有个神仙岩!我的,已经知道。”
看似醉醺醺的二爷心里顿时吓了一大跳。
“那神仙岩里,藏着大量的劣民!”
二爷忙装醉,说:
“吃酒,吃,你,你也不行了。”
小队长顿时大怒,说:
“你敢说我不行了?你要那些劣民,赶快回来,不然的话,我就要你知道我的行!”
二爷怎么也想不清,这个鬼子司令是怎么知道神仙岩的。他那什么研究大东亚文化,莫非连老街的神仙岩都在他的研究之内?!二爷决意在这个晚上,要乘着酒醉逃跑。他一则是怕我母亲在月亮谷死等,等得焦急;二则,也是最主要的,他得把日本人发现了神仙岩的消息透露出去。
二爷知道,像这样能吃酒的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太多,于是他一个劲给自己灌酒。
小队长见二爷不跟他碰杯,只是自己一个劲地喝,知道二爷是醉了,他心里挺来劲,便存心逗一逗这个老街人,逗二爷说出些醉后的真话来。
小队长说:
“你对皇军的吩咐很尽力,所以你在我面前喝酒失态我不怪罪于你,算是对你的奖赏。你还有什么要求皇军办的,尽管说出来。有什么不满的,也可以说出来!”
二爷心里明白,这舔胯的是要套他的话了。二爷想到了我大姐,便趁醉说:
“司、司令,我有个侄儿子被皇军收留了,她还只有十岁,能不能请你把她放出来,把我抓进去。我去顶替我那侄儿子,她实在是年龄太小了。”
小队长想了想,说:
“是有这么一个小孩,长得很可爱的,我喜欢。我们大日本帝国喜欢小孩。不过非常遗憾,他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二爷说:
“那个小孩,长,长得什么样?”
小队长说出了我大姐的长相,二爷也不能不信了。
二爷问:
“她,她到哪里去了?”
小队长说:
“我们把他送回大日本国去了。他会在我们大日本国受到很好的教育。我们要教他日语,教他学习大日本文化。让他成为一个具有大和民族精神的人。这是他的福气,你不要担心。”
小队长的话是假的。其时我大姐还和一些同时被抓的一起被关在老街,但小队长已经接到了一个命令,要他派出一个分队,将在老街抢到的东西,押送往广西。小队长已经决定,用抓来的人挑送东西。
日本兵的一个小队相当于一个排,一个分队则相当于一个班,他要派出一个分队去,他留在老街的兵力就只有二十来人了,尽管他知道在老街没有中国武装,但这个文科高才生还是小心谨慎,以免走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