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说:
“什么不会用,不就跟那射箭差不多。只要端得平,端得稳,发射的那一刻别出气,我就不信鬼子头能从我的枪口跑掉!”
我母亲已经把心思放在那个鬼子头——文科高才生小队长身上,她已经认定,只有把鬼子头干掉,才算是为我大姐,为老街和四乡的人报了仇。
此时的母亲,虽然一无枪,二不会打枪;虽然连杀只鸡都要先念“鸡啊鸡,你莫怪,你本是凡间一碗菜……”之类的超度语;虽然按现在人才素质的要求,她是一无文凭,二没受过任何训练,而她锁定的对手却不但有钢枪,枪法准;不但是杀人不眨眼,并且能在杀人中得到乐趣;不但有文凭,并且是高才生,从小就受到侵略杀人的专门训练。但我母亲锁定的这个对手,能否胜过我母亲,却很难说。甚至于能否从我母亲手里逃脱,也是一个疑问。
十六
隐匿于灌木丛中的神仙岩,确是一个险峻之地。进岩的那条路,仅能通过一辆独轮板车。而小路外侧,就是悬崖峭壁;悬崖峭壁下,则是扶夷江。如果是有着军事眼光的人,那么此处真是易守难攻。只需要将几支枪,或一挺机关枪守住那条只能通过一辆独轮板车的小路,要想攻进洞内,难莫大焉。若想从扶夷江攀崖而上,则必须在悬崖峭壁下的江水里连接船只,再在船只上架设云梯,方能登攀。守卫者则只需将手榴弹,或檑木滚石,或烧滚的桐油,往下扔,往下滚,往下泼,或以硬弓强弩,往下放箭便是。无奈藏于洞内的皆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别说他们是否有军事常识,就连自卫这二字,也从未去想过。他们仅仅只是将这作为藏身之地,希冀躲过劫难而已。
神仙岩的洞口不大,但一从洞口进去,可就真的别有洞天。别说藏千把两千老百姓,就是驻扎进去一个师,也是绰绰有余。但这是作为旅游景点开发后的神仙岩,把里面的许多地方打通所致。
二爷和我母亲、白毛姨妈进到神仙岩时,里面并不像今日游客看到的那样宽敞,那样的让人一看就赞叹不已。
躲难的人这里坐着一堆,那里躺着一群,因为已是黎明,靠近洞口的已被斜射进来的光线照看得清楚,熄灭不久的松明火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松油味,里面则是黑黢黢一片,但早已习惯了在黑夜不点灯,好省下几个灯油钱的人们,并不觉得洞子里的黑与亮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们需要亮时就点燃松明火把,不需要亮时便将松明火把踩熄。他们反正是呆在里面,有精神时就说说白话,没精神时就呼呼地睡。一年到头的辛苦劳作,到了这里面反而能睡了些好觉,或者叫放开手脚的轻松。他们关心的只是——日本人走了没有?!
我母亲进了洞子后,大声地说:
“喂,我是‘盛兴斋’的四娘,这里有管事的吗?我们有重要事情要说!耽搁不了的哪!”
洞子里哪里会有管事的呢!老街上来的,便和老街的人在一起;乡里来的,同村庄的便和同村庄的人在一起,一个院子的便和一个院子的人在一起……洞内也是“洞内有洞”。好在所有的人都讲礼性,都讲究谦让,且都知道躲难只是一时之计,只待日本人一走,出去的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所以并无大的争吵什么的,即算偶尔产生矛盾,也立即有人劝解,“算了算了,都是躲难的,何必呢,各人少说一句,大家都安稳。”矛盾也就迅速化解,没了。
我母亲那么一喊时,没有管事的出来,倒是老街上认识她和二爷的围上来了不少。
围上来的都很兴奋,忙忙地问外面的情况。
“日本鬼子走了没有?走了没有?”
他们明知道没走,但这么问一问,希望的是能得到走了的回答。
不待我母亲答话,又有人说:
“那日本鬼,老待在我们这里干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听说那县城,也被日本鬼占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县城那杨令婆,这回显圣了没有?”
“还是听他四娘说,四娘你说。”
我母亲便说:
“让他二爷跟你们说吧。”
二爷于是说了菜园子里被杀死的女人们,说了扶夷江满江浮着的尸体,说了老街驻扎的鬼子兵,说了鬼子头已经知道神仙岩的事……末了要他们赶快走,别呆在这神仙岩了。
二爷在说着时,围拢来听的人越来越多。
然而,二爷这么如实一说,听的人有的说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日本人不光是杀人不眨眼,就连眼毛也不眨一下的;有的说幸亏早早地进了这地方,不然的话那就真的不得了……如果说这就是他们发表的意见,那么把这些意见归总为一个意思的话,则是越发留恋神仙岩,越发不肯走了。
“走不得,走不得啊!一回到老街,那不就是送肉上砧板,听凭鬼子去割去剁?!”老街上的人说。
“是啊是啊,我们若一回到村里,鬼子把村子一围,还不会跟菜园子里的女人一样?!”乡里的人说。
“还是躲在这里好,这里好。这不,这么多天了,只有我们这里无事。乱出去不得的哩!”老街人,乡里人,都说。
再一想,可不是吗?外面被鬼子兵杀得那么昏天黑地,只有这神仙岩里清净无事。
“搭帮神仙岩的神仙保佑呵!”
……
我母亲平素也是信菩萨信神的,可听得他们这么一说,却急得叫了起来:
“又不是要你们回老街,又不是要你们回村里,是要你们躲到别的地方去!别呆在这里等日本人来!”
母亲不敢说出别呆在这里等日本人来收拾的话,她也怕犯忌。
立即有人说:
“他四娘哎,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一句话,要我们别躲在这里就行了,可我们又躲到哪里去呢?”
我母亲说:
“去大山里啊,去八十里山啊!大山里到处都可以躲啊!”
又立即有人说:
“你老人家就说得有味哪,我们这神仙岩不是在山里,而是在河里啊?!”
“你老人家要我们到大山里去,那我们这里的东西怎么办?”
“日本人是从对河山里杀过来的,你老人家还要我们去他们杀过人的地方啊?!那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到时候日本人没能把我们怎样,那些鬼魂倒会拖人去垫背。”
“是哩,是哩,鬼魂是要拖人的哩!”
……
我母亲真想说,你们这些人怎么都跟我那驼四爷一样,只会认准一个死理呢?可母亲依然不敢说,她怕犯众怒。
我母亲伸手掠了掠她那脑后的巴巴发髻,强迫自己别生气,别发火,这可不是对着自己那驼四爷,生气也就生了,发火也就发了,这可是些街坊乡邻,其中更不乏长辈,于是她对一个长辈说:
“你老人家,见得多,识得广,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桥还多,你老人家给说说,日本人要是真到神仙岩来了怎么办?”
这位长辈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
“依我说呢,日本人已经占了老街,是不是?是的吧。老街的人都走光了吧,是不是?是的吧。日本人占了老街,他就得要吃的,第一得要粮,是不是?是的吧。老街没有粮给他们,他们必定会到乡里去抢,是不是?是的吧。所以依我看啊,目今乡里是最不稳当的。是不是?是的吧。”
“是的哩!是的哩!”
一片附和声,且皆点头。
长辈见听的人除了我母亲和二爷、我白毛姨妈外,都认为他讲的在理,便继续说:
“他们到乡里去抢,也抢不到什么,是不是?是的吧。该藏的,都藏了;该走的,都走了。是不是?是的吧。所以依我说呢,日本人在咱这地方是呆不久的,还没等他们来神仙岩,他们就得走了……”
长辈还没说完,我白毛姨妈顶了一句:
“你老人家怎么知道他们没来神仙岩就得走了呢?”
长辈见有人打断他的话,略略有点不高兴了,他故意将我白毛姨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像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的看了又看,然后声音低沉地说:
“你这个女子,是哪家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兵无粮草必溃,晓得吗?只要我们不出去,那日本兵就得走!”
这位长辈仍然讲究礼性,并没有说出“白毛”二字,只是那低沉的声音里,含有不可撼动的威严。
我母亲怕白毛姨妈受窘,因为她从长辈的话里,就已经听出是对我白毛姨妈含有鄙视。我母亲便对这位长辈说:
“你老人家知晓兵书,说得有理,兵无粮草必溃。可他们要是来找你老人家要粮草呢?”
不待长辈回答,立即有人说:
“鬼子兵到哪里找我们?神仙岩有神仙庇佑,只要他们一来,山上就起大雾,他们看不见。神仙将他们的眼睛捂住,捂得严严实实,纹丝不漏,形同瞎子,那瞎子还不掉进江里去啊……”
这当儿二爷插话了。二爷对着这人说:
“兄弟哎,鬼子兵还没来过,你怎么就敢断定山上要起大雾,他们看不见呢?这可不是像平时赌宝,只输几个钱,这是在赌性命呢!”
“要是鬼子兵真的来了呢?”我母亲又逼上一句。
又有人回答说:
“他们要是真来了,无非就是要我们这些人出去,送粮草给他们,我们不出去,就是要饿死他们!”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激昂,博得一片喊声:
“对,我们就是不出去,就是要饿死他们!”
我母亲说:
“他们如果将洞口困住呢?你们不怕饿啊?”
我母亲还是不敢说出如果鬼子兵向洞内开火,你们往哪里跑的话。因为在凶险的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如果有人就把那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倘若凶险事情发生的结果真如那不吉利的话所言,讲出这不吉利话儿的人是难逃其责的。
有人笑了起来,说:
“他四娘,你又在多操心了,你看我们这里面的东西,够吃够用的。我们不出去,真正挨饿的只能是日本鬼,他们一饿肚子,还不走啊,要留在这里过空肚子年啊。”
我母亲还是用稍微委婉的话说:
“这位兄弟,你要明白我的意思,鬼子兵不是些人,我是怕他们饿急了,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啊!”
我母亲得到的一个回答是:
“他四娘,我们也晓得你是好心,不过你放心,日本人即使真的来了,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要我们出去,出去为他们筹办粮草,他们要是真像你讲的那样,那他们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日本人狡猾得很,他们不会这么蠢。”
我母亲仍然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日本人可能会对洞内实行大屠杀的话,我母亲仍然只能耐着性子说出一句让人去理会意思的话:
“他们要是端着枪进来硬抢呢?”
“他们敢进来?这个洞口一次只进来得个把两个人,我们这么多人,不活吃了他?”
这话说出了豪气,说出了胆量,可二爷一听却来了火,说出了最犯忌的话。二爷说:
“如果他们朝洞内丢炸弹,你们还有几个人能跑出去?”
二爷这最犯忌的话一出,立即引来了众人的愤怒。都说他是把尿壶挂在嘴巴上,尽喷秽物!且要他立即滚开,连同他带来的晦气一同滚,滚开得越远越好,那晦气才能永远只跟着他,让他一辈子晦气!
我母亲赶紧说:
“你们可别错怪了他二爷哪!二爷这可是提了脑袋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的呀,他是曾被日本人抓了的,他受尽了憋,冒着性命危险跑出来,就是怕你们受憋才连夜赶来的啊!”
我母亲说的“受憋”,就是受苦、受难。我母亲没想到的是,她为二爷说的这番话,却帮了二爷的倒忙。
我母亲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的事情出现了。
母亲话音未落,立即有人质问道:
“他二爷,这么说,你是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的啰,日本人手里就那么好逃?别人都逃不出,只有你二爷逃得出?你就有那么大的本事,你的本事也太大了一些吧?”
“他二爷,你是在日本人那里干事吧!日本人有工钱给你没有喔!是给光洋还是给日本票子呵?”
“那日本票子是什么样,二爷你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日本人撒尿你看见了没有,二爷,给说说,是什么样?”
“二爷是来当说客的吧。是想要把我们引出去吧!引出去好让日本人来宰割我们吧!”
……
尽管仍然“礼性”地喊着“他二爷”“二爷”,但所有的“礼性”里都是充满了鄙夷和嘲笑。
尽管为“礼性”所碍,没有对二爷做出过火的行动,但二爷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基本给定了性。
于是对二爷皆不屑。
这些老街的人、四乡的人,尽管真的有些像我那既愚又顽的父亲,但他们在对待名节上,却都称得上“贞烈”。他们不像有的地方,日本人一打进来,汉奸便为数不少。老街和四乡,没有出过一个汉奸!只有二爷一个人,被怀疑为汉奸;十年后,被定为汉奸,但没判刑,只是交群众管制;再十年后,由群众****的头儿宣判了二爷的死刑。
当时的二爷则是长叹一声,弯着腰,独自往外便走。
我母亲拉着我白毛姨妈的手,也往外走。
这时,那位长辈说话了。长辈不温不火地说:
“他四娘,回来!”
长辈的话声音不高,但我母亲却不由自主地便转了身。
长辈说:
“他四娘,你告诉他二爷,他说要我们出去也可,但得答应我们的条件。他得要日本人签一份保证书,保证我们出去后不受任何憋。保证书上得有日本人的亲笔画押……否则的话,哼,哼!我们就是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