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已经带有厚厚的凉意。母亲和白毛姨妈缩在草地边缘的山岩下,这儿既可以挡风,又可以随时往能捉迷藏的山口跑。母亲心里又想到了那个万一,万一二爷真是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他如果受不了那酷刑,带着日本人来这儿呢?这个“万一”,母亲没有对白毛姨妈说,因为她曾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二爷绝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人!”可人再英雄,再是条好汉,也有被逼迫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啊。
时间在死一般寂静的黑暗中非常艰难地挪着步子。母亲只是大睁着那双又圆又大、有着深深的双眼皮的美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月亮谷入口。
依偎在母亲身旁的白毛姨妈,此时又像小孩跟着大人一样,不无惊恐,惊恐中却又有着莫名的兴奋。
终于,白毛姨妈的兴奋渐渐完全消失,取而待之的是失望和焦躁。
“姐,他不会来了!”白毛姨妈将嘴附到母亲的耳边,悄悄地说。
“别出声!”母亲将她的一双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抚摩着,表达着还要等下去的决心。
母亲其实也失望了,她是在紧张地思索着如何进到老街去,到了老街后又该怎么办?
在母亲紧张地思索着时,白毛姨妈把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掌心里抽出来,反攥住母亲的手,不停地抚摩着。她感觉到,我母亲的手竟在出汗,又潮又热。
环绕着月亮谷的山上,突然跃出了一只什么野物,重重地往草地上一扑,“嗖”地从我母亲和白毛姨妈身旁窜出去了。
单身一人在八十里山住惯了的白毛姨妈,什么野物没见过呢?她曾说过,有时候晚上还有野猪来拱门哩!半夜三更还要在包谷地里撵野猪哩!她还挖过陷阱,做过夹板,夹断了一条野猪的腿哩!可此时,也许是她原本太紧张,竟被这突然窜出的野物,吓得直往我母亲怀里钻。
我母亲连忙搂着她,像哄小孩一样的说:
“白毛别怕,白毛别怕,有姐在这里呢!”
同时,我母亲心里,立即泛上一股酸楚,这么一个还像个孩子的妹妹,孤单单地守在深山的茅草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真难为了她呵!母亲旋即自责,平时只顾了自己那个家,对这个妹妹照看得太少,一年都难得进山看她一回,而要这个妹妹到老街多住几天吧,那个驼四爷又尽讲啰嗦,为了少和驼四爷怄气,自己也就总是未能坚持……我母亲其实还想过,干脆把这个单身一人的妹妹接到老街去,到老街找一间屋。然而,我母亲又知道,她妹妹的这头白毛,会令老街人耻笑,会让妹妹整天抬不起头来。与其受人白眼,被人歧视,还不如就呆在八十里山,还自在得多。我母亲就是在这种矛盾中,一直没能为白毛姨妈想出个好的法子。她也曾劝妹妹改嫁,再嫁一个男人,可白毛姨妈说她再不嫁了,她就这么一个人过。我母亲知道,一则是她的白毛妹妹因那头白毛,被说成是克夫,再找一个男人并不容易;二则是她那死去的妹夫,在生前对白毛妹妹很好,白毛妹妹担心再嫁的话,嫁得不好,等于是找个罪受……
但我母亲此刻搂着钻在她怀里的白毛妹妹时,她那种敢为人所不为的胆识,又一次坚定地浮了出来。她决定,只等日本人一走,只等这场劫难一过去,她就将这个可怜的妹妹接出八十里大山,接到老街去,就住到“盛兴斋”,和我们一块过日子!看谁再敢嚼舌头,看谁敢歧视她妹妹!
我白毛姨妈在我母亲怀里藏了很久,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了。当那只野物窜得不知去向后,已经平静下来的她,仍然不肯离开我母亲的怀抱,她只是眨着那双有着西洋女人一样的蓝眼珠的漂亮眼睛,问我母亲:
“姐,刚才那是只什么野物啊?”
我母亲说:
“大概是只麂子吧。”
白毛姨妈说:
“不是麂子,肯定不是麂子,麂子扑下来没有这么重。”
“那你说是什么?”我母亲摸着她的头,轻轻地梳理着她那满头的白毛。
“不会是你说的那个二爷吧!他变做了一只野物。”白毛姨妈说。
“你还有心思讲这种话!”我母亲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白毛姨妈得意地笑起来。
白毛姨妈一笑,我母亲赶紧捂住她的嘴。
“嘘,不能说话,不能说话!”
白毛姨妈仍旧俏皮地说了一句:
“姐,是你自己要和我说哩。”
时间,又在沉默中艰难地挪着步子。
就在母亲感到彻底失望的时候,月亮谷口的树枝似乎晃动了一下。
尽管夜色既黑又浓,尽管月亮谷还升腾起了一股雾岚,但那晃动的树枝连白毛姨妈也看见了。
“姐,只怕是他来了!”白毛姨妈用身子碰了碰母亲。
“别动,看他后面是不是有人!”
母亲就是这么的警觉。她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要预想在前面。
来的果然是二爷,他后面并没有其他的人。但母亲还是没有立即迎上去。
二爷进了月亮谷,往四处看了看,没看见我母亲。他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仍然没有迎出去。
二爷好像用拳头在草地上狠劲地捶了几拳,然后自言自语地念起了我母亲的名字。
二爷念道:
“芝芝啊芝芝,我知道你等了几夜,我知道你等得心烦心躁,你也别怪我,我硬是身不由己呵!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呵!今晚如果你不来,老子到八十里山找你去……”
芝芝这名字也是我母亲争取来的,就如同争取到那双天足一样。当我母亲从一个小姑娘向一个大姑娘过渡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个能写到书上的名字。她问我外祖父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只有小名而没有大名?我外祖父说,你出嫁后,不就有大名了么?你夫家姓林,你姓李,你就是林李氏。我母亲当即表示抗议。她的抗议不是争吵,而是迅疾走进我外祖父的房间,找出我外祖父教书的《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书,在那里面就翻起来,翻来翻去喜欢上了这个“芝”字,就走出来,对我外祖父说,从现在开始,我就叫李芝芝。以后谁再喊我的小名,可别怪我不答应啊!
芝芝这名字,当然也只能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我父亲应该知道,可从未听他叫过。二爷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他就叫出来了。
二爷一念着芝芝,我母亲带着白毛姨妈走出来。
二爷一见到我母亲,却不是很惊喜,而是说:
“你来了呵,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干什么吗?”
我母亲说:
“嘿,这就奇怪了,刚才还有个人在要请我原谅,要我别怪他,怎么一下就反问起我来了?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啊?算了,这些都不讲了,你快说,我儿子怎么样?”
二爷说:
“他四娘,我他妈的算倒了霉……”
二爷还没说出他到底倒了什么霉,白毛姨妈插进了一句。白毛姨妈说:
“噫,刚才我还听得有个人在念芝芝,怎么芝芝不见了,变成了他四娘,那个芝芝呢?你快喊啊!……”
我母亲立即打断她:
“白毛别插嘴,听他二爷说正事!”
二爷说: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吗?我被他妈的日本鬼抓了,在干维持会长。”
“维持会长是干什么的?”白毛姨妈问。
“维持会长就是替日本人维持秩序。”二爷说,“他妈的我怕以后别人讲我是汉奸!”
我母亲已经明白二爷为什么一下成了维持会长。她断定这是二爷为了打探到我大姐的下落,以后好搭救而不得不应允下来的差事。我母亲没有问他究竟在维持了些什么,而是说:
“他二爷,现在要是有人拿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你怕不怕?”
二爷说:
“我怕条卵哩!能把刀子夺下来,我就要架到他的脖子上;夺不下来,老子人一个,卵一条,脑袋掉了无非就是吃不了饭!”
二爷显见得是窝了一肚子火,当着我母亲和白毛姨妈,每句话都带有粗语。若在平时,他是绝不会在我母亲面前说粗话的。
我母亲当即说:
“好!砍掉脑袋都只有碗大个疤,刀架到脖子上都不怕,那你还怕人家说什么?”
二爷说:
“这可不是说别的什么呀?我的……他四娘,这汉奸是要背一世骂名的啊!就跟那秦桧一样哪!”
我母亲说:
“只要自己站得稳,行得正,是做好事,你怎么光知道《说岳》里面有个秦桧,怎么就不知道还有个王佐。那王佐断臂,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陆文龙抗金!”
二爷说:
“那你以后要为我做个证明哪,我是为了救人才当了几天那个什么维持会长的哪,不当不行哪!”
我母亲说:
“维持会长就一定是汉奸吗?嗤!你不维持怎么办?老街没有军队,没有钢枪,维持一下,救一条命算一条命……”
我母亲这么一说,二爷的心情好了一些。
二爷的确是为了我大姐而被日本鬼抓了的,也的确被口头封了个维持会长,只是他这几天什么也没维持,而是天天与死人、与尸体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