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地处丘陵山区,青翠欲滴的茶树漫山遍野。走有一里路,只见山坡、山垇零散地分布着许许多多采茶的人。不知是谁发出了信号,象是有一种默契似的,倏然,几乎所有的头都抬了起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凝聚在我这个“焦点”上。我迅疾把头埋下了,踯躅往前走着,而窃窃私语,却一阵阵传来:
“好漂亮的妞儿,象是演员。”
“嘿,穿着连衣裙来劳教,要多时髦有多时髦!”
“哎,哎,怎么样,选她当咱们的队花吧,哈哈哈……”
“干活!”须臾,响起一个铁锤落地似的声音,四周的“咕咕哝哝”、“叽叽喳喳”即刻停了,奇怪,竟如此灵验。这是谁?我抬头一看,见一位中年妇女从一簇低矮的茶树后面站起身来。凭心而论,她长得并不起眼,中等偏高的个头,短发,淡淡的眉、温良的眼神。脸的轮廓显得过分地柔和,就象我读小学时的一位数学老师。她仿佛十分悭吝语言似的,就说了两个字。孰料,两个字就把嘈杂喧嚣的声浪给镇住了。这时,我的耳畔除了细碎的“嚓嚓”采茶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我正兀自惊叹,她却从茶垅里向我走了过来。
“姬队长,她叫翁芳芳,交给你了。下午,请你到场部来一下……”管教科的人说完转身走开。我明白了这就是女队队长,不用说,今后得受她的监管。我想如果她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管教干部,那么,一定是个骨子里很厉害的牢头禁子。这最初的接触,我该给她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来时突然,我连随身换洗的衣服部没带,更谈不上行李了。我感到无端盼惶惑和恼怒,但却努力克制着,尽量不流露出来。
“见鬼,做梦也没想到会进农场。”走进队办公室,一想到刚才路上听到的那些难堪的议论,想到要在这儿呆上一年,跟他们朝夕相处,委屈和羞辱,使我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这里并没有鬼,即使真的有鬼,也可以变成人嘛!”她,仔细端详着我,眼里发出阳光般的爱抚。
她又问了些别的事,忽然把话题一转:“翁芳芳,照这里的规矩,你的长发得剪,可留短辫。”
“这……”我为难了,让我留那种难看的“刷把”,这绝对不行。俗话说,发型打扮脸型,脸型打扮体型。剪成短辫,我这副模样不会都变了?“这发式,我已经蓄了多年,改造思想与改造发型有什么关系呢?”我竭力把声音说得恳切委婉,隐含着祈求。
“是的,改造思想与改变发型是没有多少直接关系,可你们过去往往在发式、衣饰上一味地追求,慕虚荣,爱面子,放松自身的思想修养,让不健康的意识乘虚而入,最后走上邪路。”她略提高了声音,“短辫,也是一种美,朴素大方。这里的生活很紧张,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让你们修饰自己,短辫方便得多。”
我一声不吭,低着头领教调示。
“一定得剪,午后,我来检查。”她的口气不容分辩,脸色象铁块般地凝重,“还有,你手指甲上的蔻丹也得褪掉。”
这不是闲操心吗?我窝着一肚子气,这时她最初给我留下的好印象已荡然无存。
“我已关照在先,这是制度。”象是看出了我思想上的犹豫和抵触,她强调了一句,“等会儿,组长领你去宿舍。至于你所需要的东西,开个单子,明天,农场有车去H市,替你捎来。”
她走了,把我一人丢在空荡荡的队部,我顿时自顾自怜一起来。少顷,响起了下工的哨音,队部办公室前的大院变得热闹非凡。几十上百个人,顾不得擦汗和憩歇,将一只只竹编的茶筐往屋角一放,就把我围了起来。叽叽喳喳,评头论足,活象在动物园里围观一头珍禽怪兽似的。
忽然,有个“劳教”大大啊咧地走到我面前:“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光荣行列!”说着,向我伸过手来,我颇感吃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唉,别装模作样了,来!”不由分说,她捉住了我的手紧紧握了几下,引起周围一阵哄笑。我异常恼怒,但又不便发作。也许她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最初来到这里时,大致也有类似的经历吧?但不知这出头露面的是谁?我怯怯地把旁边的人扫了一眼,小自十六七岁,大至三十几,多数是二十来岁,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可都结实健壮。她们是些什么人?
因什么来到这呢?姬队长刚才向我交待过纪律,“劳教”之间相互不得打听案情。好吧,就这么着,作为她们中间一员混吧!
“散开,散开,把茶叶过秤,然后各干各的事!”说话的女孩,黑里透红的脸上嵌着一对钻石般明亮的眸子,颈脖上吊着一只口哨。瞧她那神气劲儿和斩钉截铁的命令口吻,准一是个头儿,挺帅的,这不,拥挤的人群很快如鸟兽散,连刚才硬跟我握手的那位,也撇了撇嘴悻悻走开。我象得救似的觑了头儿一眼,正巧,跟她的目光相遇。
“我叫郑岚,有事尽管找我。”说着,她开朗地微微一笑,便消失在离去的人群之中。
“她是……”
“噢,三委会主任。”一个走在最后面的人冲着我说。
“什么,‘三委会’?”我问。
“学习、生产、生活委员会,我们劳教自己的组织,她是大家推举的。你得跟她搞好关系,姬队长就听她的。”这人又悄声向我透露。
郑岚,“大家庭”帮里的一个风风火火的关键人物!难道我得去奉迎她,巴结她?噢,不,绝不!可我是猝然投教的。前面要经历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我该怎么办?混吧,挨一天是一天,船到桥头自然直,苦难总有化解之日的,我干嘛要自寻烦恼?芳芳呀芳芳,你得稳住自己,莫要六神无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