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老北风在苍凉、枯败的旷野上“呼呼”地吼着,干燥的冷空气冻裂了手脚。
昨天夜里,轮到我值班,时间是午夜十点至凌晨两点:
干了一整天的深翻,入夜,人感到格外疲乏,和郑岚谈了些电影界的名人逸事,拗不过她,又跟她扯了通萧邦,这个话题,她似乎没有多大兴趣,让我换个题目,于是,我把小说《简爱》搬了出来。她屏声静气地听着。夜色里,她的眼睛象悠远天际的星星那样明亮。我蜷缩着身体,倚靠在值班室的一角,但倦怠侵袭着我,上下眼皮尽往一处靠,哈欠接连不断地打,我遂把故事草草讲完。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可是,世人有几个能做到?”郑岚似乎很受感动。
“啊,原谅我,我,困…死…了…”我吱吱唔唔地说着,很快便朦胧入睡,倏又进入梦境,梦见母亲来探望我,她是那样苍老、步履蹒跚,身子颤巍巍的。她轻轻地将一件棉大衣给我披上,又挨着我坐下,抚摸着我的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嘎!嘎!嘎!”一群寒鸦打天空飞过,在这寂静的寒夜,声音格外的凄恻,刺耳,我被惊醒了。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跟现实迥然不同的梦!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令人惊诧的是,我身上果真有一件棉大衣,这真叫似梦非梦了。
“这……”我见郑岚意味深长地笑着,更觉迷惑。
“你猜谁来过?”郑岚映了映眼睛。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还不好猜?”她故意逗我。
我把梦境中的事告诉她,说:“好象我妈来过……”
“可能吗?”“那是谁?”“姬队长啊!”
“唔,”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一愣了半天。“你干嘛不叫醒我?”
“见你困得那样,她心疼你不让叫,可她刚走,你却醒了。”
我默默抚摸着大衣,不由得眼眶润湿了。
“郑岚,你也打个盹吧,明天还要带班干活哩!”我见她舒展了一下手臂,忙提议。
“不,我不困。”她笑笑,露出白灿灿的牙齿。
“换班早啦,咱们再扯,这回轮到你谈了。”
“谈啥?”
“就谈咱们队长,”我忽然产生一种渴望,“郑岚,你来得早,干部又信任你,准知道不少。”
“姬队长啥也不跟我说,平时听罗干事断断续续透露了一点。”
“一点就一点,快告诉我。”
“芳芳,我问你,你来之后可见过姬队长的爱人?”
“没有,只听说在外地工作。”
“不,不,”郑岚神情庄重起来,“她离了婚!”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噢,也是个不幸的人。”
“不能这样看。”
“为什么?”
“话得从六十年代初谈起,那时,姬队长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省城的一所重点中学教音乐。”
“啊,怪不得至今,她的嗓子还那么好哩!”
“你听我说下去,”郑岚往我身边凑了凑,咱俩把大衣裹得紧紧的,抵御着子夜山野的严寒,“第二年,她跟同班同学,归侨邝某结了婚,这时,省里决定抽调一批中学教师到少年管教所工作,她是其中之一。几年下来,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嘉奖。并被选为团省委候补委员。但是,这一切,文革中都成了她的罪状,她被诬蔑为‘修正主义苗子’,‘黑标兵’,在全省十三座劳改农场轮流游斗。后来,又全家下放到一个边远的山区,整整八年。唉,好人多磨难啊……”
郑岚递给我几片饼干,继续说,“四人帮’垮台后,一九七八年春天,她被调回,领导上决定留她在省公安厅工作,但她坚决要求下基层,干她熟悉的本行,就这样来到了黛山农场。”
“那她爱人会同意?”我插问道。
“估摸他们夫妻之间有过磨擦,真实情况不清楚,罗干事没透露。一年之后,邝某跟国外的父亲取得了联系。老头子,据说是加拿大一家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这年国庆,他倍回国观光的机会,跟儿子会商出国的事。邝某自然要向姬队长提出,她表示难以考虑,回答道:‘我已选择了劳教工作为我的终生职业。而且,已为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不怨、不悔,不能丢弃这一切。她爱人开始是哀求,接着是讥讽、威逼。却丝毫也动摇不了姬队长的决心。她对他说;‘你以为只有出国才能获得幸福,这,你想错了。我搞了多年的劳教工作,每当我接受一个失足的青少年,了解到他们在小小的年纪,厉犯下的罪错,我的心就颤栗、绞痛。而这些蒙垢的青少年,都是祖国的下一代啊!他们今天才十几、二十来岁,都是要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生活、工作的人,把他们由社会的破坏力量、转化为社会的建设力量,为‘四化’大厦添砖加瓦,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大的幸福。”
“嗯,呜……”
“芳芳,你哭了?啊,最初,我听到这些也哭过。”郑岚声音嘶哑,“可是,邝某执意要出国,姬队长的话,他压根几听不进去。最后的结局便是离婚。邝某出国前夕,还想把女儿晶晶带走,姬队长没好气地对他说:‘女儿已由法院翔给我了,你已没有这个权利,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我怎么能让自己的亲骨肉,象你那样嫌弃自己的祖国呢?”
“啊,晶晶,她的女儿,在哪?”我打断了郑岚的话。
“在省公安学校读书。”
“是吗?那晶晶怎么想的?”
“她说:‘我要做一个象妈妈那样的人,接妈妈的班。”
我的热泪止不住又涌出来了。
星斗阑珊,更深夜静。
寒冷象是悄悄逃遁,我的心“嘣嘣”地跳着,不禁想到自己。因为思想意识不健康,幻想出国,竟然不择手段地偷出古画,并接受萨马奇的贿赂,干出了丧失人格,有辱国格的丑事,可是,姬队长母女有正当理由,却不愿出去,晶晶的话,是那样朴实,心灵却象水晶一样透明、纯粹,我虽不曾见过她,没准年龄跟我相仿吧!可她是什么样的精神境界。
啊,我不期然又想起华玮,他给我的船形贝壳,他的信……是的,在姬队长、晶晶、华玮的身上,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对祖国母亲深沉的爱,这正是我所缺少的,比比他们,我羞愧万分,无地自容。可投教以来,我一直把犯下罪错的原因推到家庭身上,父亲让我这样做吗?母亲、后母让我这样做吗?为什么我不在自己身上寻根求源呢?为什么?
我实在是极端自私,自甘堕落啊!
隔了一会儿,郑岚打起瞌睡来,她是太累了,比我们中间任何人都累,忽然,她用手拧了拧眼皮,又振作精神挺直了腰板。
“睡吧,睡一会儿。”我把她揽在我的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我以为她已入睡,殊不知她正偏着头,凝望着遥远的夜空。
“郑岚,看什么呢?”
“启明星。”
“啊,启明星,”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我可是第一次见到,真亮。”
“芳芳,”郑岚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咱们的姬队长多象启明星啊!”
“郑岚,有你的!”我激动得一把搂着她,惊叹她独特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