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雾凉风冬雾雪,这种常见的自然现象所包含的道理,是我来到农场之后才明白的。
清晨,四野灰蒙蒙一片,对面相见,象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空气湿漉漉的,夹着丝丝凉意。
出工时,郑岚跟蔺娜决定,让我和娄小燕留下,并从别的组抽了几个人,要我们把院子里的花坛拾掇拾掇,说是外地来农场参观的人,三、两天就到,咱队是参观的重点。
半月形的花坛里,芍药、海棠、大丽菊竞放不衰,艳丽夺目。天竺葵、虎刺、宝石花也都各自炫耀着动人的姿色,在晨风中微微插曳着。
花坛的一角,塌落了几块砖,娄小燕正屈身在那里修茸,她专心致志地干着,将一块一块砖垒好之后,又站在不同的角度,审视一番。那架势和神情,象是要修补得不露痕迹似的。
其余的人,有的松土,有的打权,有的芟除杂草。这时,我蓦然想起姬队长说过的一句话:“别小看这花坛,拾掇好了,就象给咱们女队穿上了一件挺拔、漂亮的衣服,可精神哩!”这话,倒是耐人寻味的。
干这活儿,我是挺乐意的,倒不是图它轻便。若不是花坛里曾洒过自己的汗永,怎么会把劳教农场跟花儿朵朵联系在一起?而且,也绝不会想到这里另有一番天地的。
“翁芳芳,娄小燕。”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姬队长,您出差回来啦!”小燕匆匆迎了上去。
“呀,这不是毛妹吗?”我惊喜地喊着。
“你……”毛妹惊诧的目光朝我一瞥,我倏然收住了刚刚迈出的脚步,羞愧得心象撕裂了一般。
“毛妹,”小燕仿佛察觉出我们之间表情的变化,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我,双手一伸,三人搂在一起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毛妹身旁还有两位男青年,他们脚下放着一盆栽着铁树的青花瓷花缸,正在眺望周围的景物。
“你们将花缸抬走,搁在咱们的花坛中央。”姬队长笑容可掬地吩咐道。
铁树,呵,我一眨眼睛,象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喊道:
“对啦,铁树开花,毛妹成了……”
“什么‘成了’?”小燕象是不解。
“毛妹成了一个被社会需要,为社会所欢迎的人。”我为自己的发现惊喜异常,羡慕之极。
“你认识她?”蔺娜问道。
“嗯,”我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点点头,过去,跟她一起玩过,不是很熟,知道她投教的事,可没想到她电在这儿呆过。
“这可是个人物哩!”小燕忍俊不禁地一笑,“在来咱们农场之前,她曾在别处杲过,或许是没法治,才又弄到这儿来的。谁知初来乍到,她就装疯卖傻,胡言乱语,连我都让她三分,不久便落了个浑名‘害群之马’,人人都疏远她,讨厌她。浑名,伤了她的心,她见谁喊,就啐谁,有时把唾沫吐到人家碗里,真会作践人。为此,姬队长专门开了会。她说:‘给别人起浑名,奚落、嘲弄,是不尊重人的表现,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文明,不道德。而另外有人默认自己的浑名,甚至以此为荣,则是缺少教养,自暴自弃,对自己的改造缺乏信心的反映。这两种情况都要不得,也不能允许。姬队长当场还让那个给毛妹起浑名韵女劳教,向毛妹赔礼道歉。”小燕说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要叹气呢?”我疑惑地问。
人的改造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会对毛妹来说好象无动于衷,以为大家都怕她,连干部也不例外。会后,嘴里仍骂骂咧咧的。有一天,她偷了蔺娜的一件高领拉毛衫,在果园附近跟社员换了两包香烟。这事,让郑岚发现了,把她叫回中队,大伙儿把她批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会上姬队长宣布了对她的记过处分,不料她瘫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嚎着。姬队长叫她起来,她赖着不动。
“起来!”姬队长大声。叫着,大家从未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毛妹无奈,只得站起来,跟着姬队长进了办公室。只见姬队长在半盆冷水里掺了热水,不容分说,一把将毛妹拉了过去。
“做什么呀?队长。”
“替你洗头。”
“呵,造孽,不敢当”毛妹慌了。姬队长向她递过一面镜子,说:“毛妹,你看看,还认得自己不?蓬头垢面,象个女孩子吗?”
“过去,我也是喜欢打扮的。”
“奇装异服?”姬队长的眼睛逼视着毛妹。
“那倒不是,我是说,是爱干净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心死啦。”毛妹凄凉地一笑,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我才不信哩!我问你,刚才丁虹向你道歉时,你是不是抬了下眼皮?”
“是,啊,让您看到了……”毛妹顿时局促不安起来。
“当时你想什么呢?”
“我怀疑会有人向我赔礼遭歉。”
“事实呢?”
“我不能不信,这儿好象与别的地方是有些不向。”
“可见,你的心并没有死啊!”
“假如有一天,我的心真死了呢?”
“那咱们也得起死回生,让你无愧地活下去,你才二十一岁么!”说着姬队长将毛妹的头发浸到盆里,“水凉吗?需不需要再兑点热水?”
“正好。队长,您的心真好。”
“甭这样说,把头再放低一点,对,嘴抿起来。”
“洗了一遍,又清一遍,接着,姬队长又替毛妹擦洗脖子上和耳根的污垢。这时,我看到毛妹脸上淌着两行热泪,她饮泣着说:‘队长,您把我当人,我一定要有个人样。’从此,毛妹渐渐变了,不仅外表修饰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且,在生产、学习等各个方面,也有了显着的进步。不久,又被评为农场的改造积极分子,提前三个月解教,回到了工厂。”
“人总是在变来变去的呀!”我听了小燕的叙述,无限感慨,“毛妹这样的‘刺头’能变,为什么我不能变?快快变?”
这会儿,小燕的情绪似乎特别好,谈起毛妹,她情不自禁地说了那么多,比她这几个月说的话加起来还多,内心象是被深深地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