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燕谈话的当儿,罗干事悄悄走了出去,少顷,就看到郑崴把田里干活的人都叫了回来,一进院子,大伙儿就“呼啦”一下拥到队部,有的则挤在窗外,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毛妹,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啦?”
“走了,走了,一走拉倒,出了农场门,就把我们给忘了。”
毛妹稳重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笑着跟自己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频频打招呼。
“嚁嚁嚁”三声哨音过后,队伍排列有序,姬队长站在队前,面露喜色地说:“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我们’高兴地看到了党的‘教育、感化、改造’政策结出了硕果。现在,欢迎毛妹同志讲话。”
“毛妹”后面加上“同志”二字,是多么令人神往、羡慕的字眼呵!大伙儿怔了片刻,蓦然,掌声“噼哩啪啦”响了起来。
“我有啥好讲的?”毛妹用手掠了下被风吹乱的烫发,显得容光焕发,“要不是中队干部对我加强教育,大伙儿对我热情帮助,使我在农场打下牢靠的基础,很难想象,在我回到社会之后,能立即走上正道。今天,我是带着一颗感激的心回中队的,听说大伙儿都在前进,我的快乐就甭提了。”
她抿嘴笑笑,并随便指了一下花坛,“我是来探亲的,但,不知用什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多亏我们厂的团委书记,喏,就是他--”说着,她指了指身边一位高挑个、戴眼镜的青年,“是他征得了厂长的同意,把工厂花房的这棵正在开花的铁树给带来了。”
在场的每一个人齐刷刷地把脸掉了过去。也许,这会儿,大家心里想的跟我差不多: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毛妹能做到的,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呢?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的,各方面做的也很不够,不过,我有一个体会:整个社会都在关心我们这些一度失足韵青年,我们是不会被遗忘、被抛弃的。只要我们真的悔悟,改好,就可以赢得人们的谅解、信任和尊重,并在‘四化’建设中作出自己微薄的贡献。”
毛妹的话就这么点,听了叫人很不满足,场上七嘴八舌地嚷着,请她再说说。姬队长一旁给她解了围:“毛妹同志的话不多,但说得挺实在。够咱们琢磨一阵子了。现在请工厂团委书记讲话。”
“毛妹能有今天,是全社会关心的结果,”团委书记韵嗓门很响,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说实话,凭她过去的表现,工厂曾想把她除名。可你们的姬队长赶在春节时乘长途汽车奔波到咱广找领导谈,要求我们配合教育,综合治理。打那以后,姬队长还跟我们厂的团委、工会,以及毛妹所属的车间一直保持联系,光信件就写了五、六十封。毛妹回厂后,姬队长继续在为她铺路搭桥。毛妹就是一颗铁石心肠也被焐热了啊!”说着,团委书记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卷,“喏,毛妹同志最近被评为咱市仪表工业系统的新长征突击手,厂党委决定,让我把这个消息带到这儿来宣布,并且,就在这个会上,把奖状颁发给她。”会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据说,这是黛山农场从来不曾有过的新鲜事。
掌声尚未停息,只见毛妹把奖状接过之后,又转手交给了同来的另外一位男青年,那位青年腼腆地低下了头,奖状平端在胸前,这真把大家弄懵了,不知唱的哪出戏?大伙儿都在好奇地议论着,猜测着。
“噢,下面,我把话继续讲完,”团委书记耐人寻味地笑着,“这位同志,也是咱似星星仪表厂的,连续三年被评为省、市劳动模范,”团委书记停了一下,“他叫姬浩,不仅生产好,而且,心灵美,现在我向大家宣布又一个喜讯:姬浩、毛妹还是一对哩!”
场上的人,有的瞳目结舌,有的发出了语意不详的惊叹,有的目光中充满了欣羡,没有掌声,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这事,还是让姬浩同志自己说说。”团委书记提议,顿时,大伙儿情绪活跃起来。
推着平头,外表看来有点木讷的姬浩,站起来欠身礼,愣了愣,这才说道:“常言道:‘马有失蹄,人有失足’,今天,在咱们社会主义国家,人犯了错误,有党、团等各方面的关心、帮助,是能改的。既然改了,就有权利,有机会。得到幸福……”
“姬浩,你再说得具体点。”团委书记笑着瞅瞅他。
姬浩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跟毛妹的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习惯势力和社会舆论,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毛妹也曾消沉、一‘绝望过。但工厂领导及时教育鼓励我们,叫我们如若看准了就不要动摇。”迟疑了一下,他接着说,“还有我姐姐,从她那儿产生的向心力,把我和毛妹凝聚在了一起。最初,她并不晓得我跟毛妹相爱,但当她了解到这一切之后,态度十分明朗,特别是在我们困惑、犹豫的时候。她鼓励、支持我们,并努力做好其他亲属的思想工作;她说‘这不仅仅是一桩普通的婚姻,’而是在向世俗观念挑战,是挽救一个人,教育一人,是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为四化建设争取,份力量的问题。’姐姐说的道理,坚定了我和毛妹的决心。”
我的同伴都屏声敛气地倾听着,渐渐地,一个个低下了头。
“说得好!”倏然,会场响起一个高亢的山东口音,啊,“瞧你真损,人家今天不是来了吗?”
邹场长,只见他径向台上走去,“毛妹,祝贺你!”
“啊呀,老场长,刚才在场部没见到您,心里真难受,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毛妹跑过来,拉着邹场长的手激动地摇晃着。
“毛妹,你们谈了半天,怎么还有一件事秘而不宣呀?”
邹场长狡黠地陕着眼。
“她不让讲,路上交待过的。”毛妹说。
“应该讲嘛!”说着,邹场长把脸转向大家,“你们知道姬浩的姐姐是谁吗?”这个悬念,使会场寂静无声,人们全都凝望着他,“她呀,就是你们的姬队长,姬婕同志啊!”
“姬队长?”
“真没想到!”
“姬……”
刹那间,会场出现了抽泣声--我不停地用手帕拭着潸潸热泪。
“好,眼泪也并不都是软弱的表示,显然,你们不少人被感动了。”老场长的话象是一发不可收,“是啊,眼泪有时可以把愚昧和肮脏的心灵洗涤干净,使人变得聪明、纯洁。这次,是姬婕同志和我商量,由她去请毛妹、姬浩和工厂团委的同志来的。让这活生生、的事例解除一些人思想上的疙瘩,促使大家较快地向积极方面转化。说到底,只要你们弃旧图新,社会是没有理由,也绝对不会抛弃你们的。”
老场长心情激动,说得额上冒汗,摘下帽子煽了煽,朝姬队长点了点头,“姬婕同志,你再给大伙儿说说。”
这会儿,四十多岁的姬队长却似乎成了害羞的小姑娘。
她微微笑着,说:“我想说的,老场长都说了。秘密既被揭破,好,我就补充几句吧,姬浩是我弟弟,关心他是应该的。毛妹是我的学生,关心她也是应该的。但是,我没有更多的弟弟,而且,也不认为这种作法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忽然,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清亮,“但是,我们中队的人全是我的学生,我应该关心每一个人,希望大家懂得我这颗心……”
这话,言简意赅,深深地打动了所有的人,会场一片沉寂。我再度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十年浩劫,家庭变故,受骗上当,这些都是造成我走上“劳教”之路的因素。但是,前些年的“恋爱”,也确实过了一段轻浮、甚至放荡的生活。
后来,《幽篡诣趣图》字画又是我亲手交给那个该死的萨马奇的,我该怎么解释呢?是的,毛妹堕落过,但她比我强的地方,在于她最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坚决去改。而我至今仍在把一切推给客观,难怪姬队长几天前还说我的《思想汇报》写得“肤浅”,是“打离身拳”,批评我怕痛、护短,不接触灵魂深处的东西……我想,人活着,没有比剖析、认识自己更难的了。毛妹毕竟是幸运的,她遇上了姬浩这样的好人。如果华玮能和姬浩一样,不断给我以体谅和帮助,或许情况会大不一样。但是,“如果”早已不复存在,我已主动断绝了与华玮的联系。
毛妹就要离开了,只见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啊,飞快的一瞥落在我身上,眼神分明蕴含着对我的激励,我下意识地朝她点了点头。
通往车站的沙土路上,留下一行长长的脚印。在毛妹,这是一个个有力的惊叹号,她勇往直前地迈向了新的生活。
而在我,在我们这些仍然留在农场的人眼前,这脚印却是一个个硕大的问号,我为什么不可以将这向号变为惊叹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