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完最后一遍秋茶,落黑之前,大伙儿卸下茶篓,排着队,挨个儿过磅。
娄小燕被郑岚指定为过磅员,她把这个差事看得仿佛赛过七品官儿,十分顶真。瞧她,过磅前总要在茶篓上下翻弄着,目光几乎不放过每一个叶片,只要她认为不合格的,就扣斤扣两,一点儿也不通融,这不免遭到少数人的怨恨。
“是我布置娄小燕这样徽的。”一天,队伍集合时,郑岚把责任公开揽到了自已身上。
“不,是良心让我这样做的。”娄小燕抢着说。
“良心和责任。”郑岚强调说,“姬队长一再教育我们,干活,不能仅仅追求数量,更要注重质量。只有一定的数量和质量的结合,才能检验我们的劳动态度,表明我们自我改造的诚意,这些话,我们怎么能忘记呢?”
“噢,我们拼命干,好让你去邀功,提前解教是不是?”
“橡皮糖”田桂芬阴阳怪气地说道。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不比在家里的餐桌上可以挑肥拣瘦。既然这儿的劳动是带强制性的,该我们干的都得干。”章霞掉脸对田桂芬,“再说,节气不饶人,怨不着小燕,也怨不者郑岚。”
“啊呀,啊呀,话都叫你说尽了,”田桂芬歪着头,嬉皮笑脸,“节气重要谁不懂,要你数落,我们是人,不是牲口,不是机器。就算是牲口和机器吧,也还有歇着的时候……”
“你啊,最难缠……”章霞气咻咻地说。
“啧、啧、啧,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要好,也不会到这儿来了。瞧你美的,竟想堵我的嘴巴,不让讲话,哼,没门!”
“田桂芬,谁不让你讲话了?昨天,你说头疼,姬队长不是让你歇了半天?”我实在看不惯,激动地说道,“你真的有病,谁也不会逼你干活,事实上你好象不是牛,也不是机器嘛!”
我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啊呀呀,算我嘴皮子比不过你,这都行了吧?你们这样帮助我,叫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哩!”田桂芬酸溜溜地说。
唉!真拿她没办法。
不过,平心而论,这些日子,谁没累得哼过、哭过?既来到这里,有苦也得往肚里咽。干,得干;不干,也得干,怎能责怪郑岚?“三委会”主任,名声好听,但并未改变她的“劳教”身份,何况,定额是上面摊派的,她敢讨价还价?
论干活,在队里她吃的苦比谁都多,真是从鸡叫干到鬼叫。头发乱得象个鸡窝,白皙的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不论什么时候,她都套着一件夹克式的再生布工装,颈脖上始终不离个哨子。工程师的女儿,能自觉改造到这种地步,我自愧弗如。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治疗创伤的最好药方是劳动。我甚至强迫自己劳动,劳动可以克服一切障碍,包括不幸在内。”当时,我觉得玄乎,但从她的精神状态看,确实有所验证。
一个半月的采茶劳动,我不算先进,也不算落后,我庆幸自己在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了某种解脱。白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晚上,极度疲乏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活动,头往枕上一搁,便沉沉入睡。那些无穷的思虑、烦恼、愤懑、痛悔、回忆、憧憬……统通都不存在了,我象是坠入了一种永恒的安宁。可是,一旦空闲下来,这一切又都纷至沓来,仿佛要把脑壳神破,把人整个儿毁了似的。古话说:
“忧患与生俱来。”活着,啊,就是受罪!
队里宣布休息一天,各找各的事干。蔺娜约了几个人在宿舍前面砌小花坛,小燕照着章霞的要求在练习写钢笔字,田桂芬有气无力地哼着流行歌曲,郑岚跟着瞿干事到场部去了,也不知做什么?中队办公室里剩下罗干事值班。这会儿,她正站在黑板报前面,跟章霞谈论着什么。章霞捏着几支彩色粉笔,画了幅卫星运行图作报头。
稍顷,她接过罗干事递上的书开始抄写。我边织毛衣边走过去,在《向昨天告别》的通栏棕题下,尽是些膏名人警句。
“对可耻的行为的,追悔是对生命的拯救。”--德谟克利特。
“赠人以言,重于珠玉;伤人以言,重于剑戟。”--孙子。
“萎靡不振是所有毛病中最讨厌的毛病。”--罗曼·罗兰。
“错误同真理的关系,就象睡梦同清醒的关系一样。一个人从错误中醒来,就会以新的力量走向真理。”--歌德。
看着,看着,我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勾针,仿佛这几位历史巨人就在我的面前,跟我亲切地交谈,向我殷殷地呼唤着:芳芳,追悔吧,真韵追悔,快快醒来,走向真理!
我的心剧烈地震颤着,希望象极光,在远方闪烁,充满了神奇的魅力,纵有曲径,纵有谗岩,我也要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