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早已断了联系的“美人痣”突然来到我的单人宿舍。
“美人痣”原是插队在内蒙伊克昭盟的一个知青,在荒原上曾度过一段漫长的土拨鼠般的岁月。据说,被生产队的干部糟蹋过。前二年,根据政策回城,因为一时安排不上工作,闲荡在社会上,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青年,她追求所谓谈吐的高雅,衣着的时髦,玩世不恭,逢场作戏,通过各种关系,寻找一切机会,挤入上流社会。不久,她进了一所画院,作人体模特儿。也就在这时,我跟她相识,并参加了她组织的地下舞会,我们愈跳愈上瘾,以至后来通宵地跳,我们还在她的宿舍里看黄色录相……我的精神时而亢奋,时而萎靡,一度也想摆脱,却又摆脱不了。我经常旷课,一次再次误了排练和演出,歌舞团领导找我谈话,我压根儿就听不进,最后,团里决定对我除名留用。当时,我缠着父亲,运用他的影响,将处分减轻为记大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才当着父亲和歌舞团领导的面,作出与“美人痣”断绝往来的保证。半个月后,我不想也不便再在歌舞团呆下去,靠父亲关系,调入了市博物馆。
这一切,本来已成过去,今天,“美人痣”不请自到,她来干什么?我不由得从心里发怵,打量了她一下,只见她戴一副眼镜,脖子上的金项链,经灯光一照熠熠生采,大波浪的披肩发,象黑色瀑布似地向后披挂着,弯弯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这,越发增添了我的疑虑。
“这几个月,你一直躲着我,”她斜睨我一眼,“干吗呢?要知道,你不念我,我还念你哩!”
“啊,你……”我有点猝不及防。
“小妹,”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忽又替我掠了下头发,十分亲热的样子,“我也在学画哩,学国画,沾点风雅,信不?”她收住笑,又说,“我认识一位外国留学生,酷爱中国古代艺术,想观摩贵馆馆藏古画,这事,唯有借你的大驾了。”
“这……”我愣了一下,“这种事,应当由留学生所在学校与博物馆直接联系,我哪来这个权?”
“何必绕这个弯子,”美人痣笑道:“我晓得你在裱画室工作,挺方便的。”
“不行,制度可严啦,何况我来这儿不久;难以开口。”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再说,行个方便,人家总会有所表示的。”
“表示?我没这个意思,真的爱莫能助。”我推脱说。
“萨马奇,”美人痣省悟似地,“啊,他叫萨马奇,是W国能源大臣的儿子。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不用说这样身份的外国朋友了。赶明儿,代购商品,出国访问,托他那一句话。”
“美人痣”的语气十分肯定,我的心开始有点活动。
“你、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自个儿心中有数,人家可是瞧得起你,屈驾光临啊!”她见我不吭声,竞自说道。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机会难得,别人想捞还捞不到哩!”
啊,真够厉害,这女人!一席话,忽儿象皮鞭抽在我身上,使我跌入屈辱的深渊;忽儿,象虹霓,强烈地吸收着我那痼疾般的虚荣心。此刻,我想到身边尚有几幅未装裱的字画,似乎无需请示,在最后一分钟,我动摇了。
按照预约,在星期天,萨马奇果真来了,堂堂一表人材,豪爽、洒脱、彬彬有礼。我在宿舍外面等候,把他引到斜对面的河滨画廊。
“密司翁,有机会参观您的裱画室,一这使我感到十分荣幸。”他操着漂亮的中国话,谦恭地说。
“萨马奇先生,这事在我有些难处。”我试着向他解释,“因为涉及到古画的事,我国政府有严格规定。”
“可是,你们的那位模特儿小姐!”萨马奇指了指眉心,“她告诉我,您是满口答应的,我想,殷勤好客,急人之难,是中国朋友固有的美德。二位小姐,无论如何是不会设下圈。套来对付一个外国留学生的吧!”
“不,先生,您误解了。”我赶紧声明。
“我知道,您有一双出神入化的手。是您,使古老的中国绘画,恢复了光辉灿烂的原貌。密司翁,您从事的是多么崇高的职业!这,足以使我无比仰慕。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您是不难体察的。”萨马奇用手指抚摩着上唇那绺棕色的短髭,目光含笑地望着我。
“萨马奇先生,我并非不想帮助您,只是,您到博物馆里去很不方便。”我有点进退两难。
“那么,可否想出一种变通办法呢?”萨马奇看出了我思想的细微变化,恰到好处地提示我。
“好吧,我试试。”
翌日,我们室里正好整理一批收购到的字画。真品、赝品,总共有四五十件,除少数几件较为完好,大多残缺破损。下班时,我有意走在最后,虽说我新来不久,但是,谁不知道我是市委副书记翁嘉的女儿?凭这,我的行止从来是自由的,人们一下班跑得比箭还快,压根儿也不过问谁走的迟早。
这样,我把未经装裱的一幅宋人扇面画《幽篁诣趣图》,任伯年的黄鹂条幅和王国维的一幅小篆,叠好往提包里一放,跨上自行车便出了博物馆的大门。
晚间,在我的宿舍里,萨马奇一面观赏,一面赞不绝口。
“可以将这幅《幽篁诣趣图》借给我临摹吗?”他欠了欠身,在单人沙发上落座,“敝国总统,是位中国画的爱好者。不,简直可以说是一位中国画迷。我想临摹一幅赠他。尽管是赝品,可总统并不是鉴赏家。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把这看成是东方古老艺术的珍品。”萨马奇的头微微昂着,眼里闪着火花,“我会伺机向他介绍,这是中国朋友密司翁奉赠的。我敢担保,为此,总统一定会以他的名义,通过贵国政府向您发出邀请,如果您有爱人,将一起受到邀请。小姐,你们将作为我国总统的尊贵客人,受到盛情的接待。而我,自然会始终陪伴着……”
萨马奇侃侃而谈,热忱、恳切,这是我不曾料到的。他的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心想往之。但是,对他的要求,我仍不便贸然回答。
“哦,密司翁,您如不信,我拿人格担保。”萨马奇的手按着自己的心口,望着我,平静地笑着,此时,我唯有默然不语。
忽然,萨马奇象想起什么似的:“为了友谊,我给你带二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说着,他从深棕色的皮包里取出一条明晃晃的金项链。
啊,“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我的脑子里,蓦然涌现出莎士比亚的名句。顿时,我懵了:
金项链,是如今这个时代时髦少女梦寐以求的。我没偷没抢没骗,萨马奇又不是那种缺乏教养、虚伪狡诈的人,我好象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意。
“这事……”我嫣然一笑,“我有个要求,临摹的时间只能限期三天?最近,我们正要将这些作品复原装裱,不久,要举办‘馆藏历代书画展览’,请您能谅解。”
“唔,高贵的朋友,一定按时奉还,一定,谢谢。”萨马奇双手按胸,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金项链象是理所当然地躺在桌上,发出奇异眩目的光泽。
三天后的晚上,我去宾馆取画。
“啊,朋友,欢迎,欢迎。”萨马奇谦恭地把我引进他的套间,立体声收录机里,正播放着奇妙的异国乐曲,四壁是蓝幽幽的灯光,我仿佛重又置身子地下舞厅,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在一张宽大的双人沙发上坐下。萨马奇殷勤地给我递上朱古力糖,我随手取过身边的画报,啊!《再见吧,妞》,我怀着好奇和神秘的心理翻看着这部影片的一幅幅彩色剧照,愈看愈害怕,愈怕愈想看,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意志,人变得昏昏糊糊,以至萨马奇把我揽在他的怀里竟未觉察。忽然,我的脸象被毒蜂蜇了一下,我斜乜一眼,不觉惊恐万状,猛地用力一推,挣扎开他的拥抱。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笃笃”的敲门声,萨马奇故作镇静地拉开门,女服务员送来一瓶开水,她用一双探究的目光,愠恼地打量着我,霎时,我感到象有无数针芒扎着我的肌肤,我的神经。
我一时不知所措。
稍顷,服务员一甩长发,匆匆踏着碎步转身出门。
“快,快离开!”我催促自己,一秒钟也不能迟疑了,我的头脑木讷讷的,索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拢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尽量装作自然的样儿走了出去。
奇怪,门口竞无人查问,也不见人跟踪,我感到几分侥幸。我丢魂失魄地走在静静的大街上,夜风吹着我的面颊,心象火炙。啊,我忽然想起去见萨马奇时,不是在传达室登过记吗?宾馆肯定会知道我的单位,他们会找我的麻烦吗?
想到这里,我的腿仿佛绑上了沙袋,沉重得迈不开步。
一幕戏演完了,萨马奇这个外国无赖窃画远走高飞了,而我的生命史竟从此掀开了晦暗,辛酸的一页。
这一切,华玮是不了解的,而我又怎样向他解释呢?远方来信,象一团火温暖着我凉透的心,对错误的追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是自己葬送了爱的权利,又能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