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满月默默地坐着。毛丑女默默地躺着,她的头在炸疼。“曾营长牺牲了,潘教导员牺牲了,一连长三连长也死了……”过了好久,夏满月用让毛丑女害怕的那种声调继续念叨着,像是在对毛丑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全营二百多人只剩下了六十七个,我们二连活着的也只有八个了,指导员死了,楚三娘死了,韩幺妹,齐翠娥都死了……打土豪楚三娘一人审三个恶霸,行军扛炮一路小跑不要人替换,那么泼辣的人也能死吗……楚三娘的血流得真多,血从大腿的一个洞里往外喷,一股一股的,我扯了衣襟给她堵,她的身子一挺一挺的,脸煞白,眼睛直直瞪着你,那样子让人害怕。我让她忍住点,我说忍住点,等堵住了血我背你走。楚三娘的嘴朝我大张着,我不知道她在说啥子,也许她啥子也没有说。我给她堵伤口的时候,她的身子慢慢僵硬了,血也凝成了块块……”
夏满月没有再往下说。
蚂蟥场成了刻在毛丑女心中的一个伤口……
此时,毛丑女走在黄河西岸通往那个叫做天津卫的小村的路上,夏满月营长的一句话又触痛了那个伤口。她的心沉沉的。四野过分岑寂,这有点类似那年在去蚂蟥场的路上。
经历了蚂蟥场的那次战斗之后,战争环境的过分寂静,总会在夏满月的心上投下一个不祥的阴影?
那两个土堡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土堡上黑糊糊的枪眼了。毛丑女的手在枪柄上攥出了汗,她下意识地朝并排走着的夏满月身边靠了靠。就在这时候,队伍前头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在队伍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毛丑女停住脚步,拉动了枪栓。
走在前面的丁谷雨回过头来,对她说:“莫急,这枪是我们放的,前边在打枪试探。”说完,又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回应那枪声的,是一阵狗叫。
前边又响起一阵枪。
枪响过后,没有任何回应,显得孤单。走在队伍里的丁谷雨说:“村里没伏兵。”夏满月问:“你能断定?”
丁谷雨说:“能。”
夏满月问:“凭啥子?”
丁谷雨说:“空气里的味道。”夏满月问:“啥味道?”
丁谷雨说:“很复杂。”夏满月说:“说明白点。”丁谷雨说:“说不明白,我只是凭感觉。”
夏满月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丁谷雨回过头看了看她,又说:“打仗有时候这感觉很重要。”
夏满月没有说话。
小毛头瞥了丁谷雨,夸张地“哼”了一声。丁谷雨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丁谷雨所料,队伍在天津卫的经历了蚂蟥场的那次战斗之后,战争环境的过分寂静,总会在夏满月的心上投下一个不祥的阴影?
那两个土堡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土堡上黑糊糊的枪眼了。毛丑女的手在枪柄上攥出了汗,她下意识地朝并排走着的夏满月身边靠了靠。就在这时候,队伍前头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在队伍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毛丑女停住脚步,拉动了枪栓。
走在前面的丁谷雨回过头来,对她说:“莫急,这枪是我们放的,前边在打枪试探。”说完,又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回应那枪声的,是一阵狗叫。
前边又响起一阵枪。
枪响过后,没有任何回应,显得孤单。走在队伍里的丁谷雨说:“村里没伏兵。”夏满月问:“你能断定?”
丁谷雨说:“能。”
夏满月问:“凭啥子?”
丁谷雨说:“空气里的味道。”夏满月问:“啥味道?”
丁谷雨说:“很复杂。”夏满月说:“说明白点。”丁谷雨说:“说不明白,我只是凭感觉。”
夏满月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丁谷雨回过头看了看她,又说:“打仗有时候这感觉很重要。”
夏满月没有说话。
小毛头瞥了丁谷雨一眼,夸张地“哼”了一声。丁谷雨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丁谷雨所料,队伍在天津卫的“不知道,队伍打散了。”夏满月说,她把头掉过去,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蚂蟥……场……”毛丑女吃力地说。她隐隐记起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曾经和这个地方有过什么关系。
“我们弄错了,情报错了,蚂蟥场除了民团,还有刘存厚的一个正规团。”夏满月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得让人害怕。月光在黑暗中给夏满月的半边脸镶上了清晰的白边,毛丑女这才发现,平时十分严厉的夏满月连长有个十分好看的鼻子,眼睫毛长得能落蜻蜓,被月光勾勒出的侧影竟然那么生动,充满了女人味。
夏满月默默地坐着。毛丑女默默地躺着,她的头在炸疼。“曾营长牺牲了,潘教导员牺牲了,一连长三连长也死了……”过了好久,夏满月用让毛丑女害怕的那种声调继续念叨着,像是在对毛丑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全营二百多人只剩下了六十七个,我们二连活着的也只有八个了,指导员死了,楚三娘死了,韩幺妹,齐翠娥都死了……打土豪楚三娘一人审三个恶霸,行军扛炮一路小跑不要人替换,那么泼辣的人也能死吗……楚三娘的血流得真多,血从大腿的一个洞里往外喷,一股一股的,我扯了衣襟给她堵,她的身子一挺一挺的,脸煞白,眼睛直直瞪着你,那样子让人害怕。我让她忍住点,我说忍住点,等堵住了血我背你走。楚三娘的嘴朝我大张着,我不知道她在说啥子,也许她啥子也没有说。我给她堵伤口的时候,她的身子慢慢僵硬了,血也凝成了块块……”
夏满月没有再往下说。
蚂蟥场成了刻在毛丑女心中的一个伤口……
此时,毛丑女走在黄河西岸通往那个叫做天津卫的小村的路上,夏满月营长的一句话又触痛了那个伤口。她的心沉沉的。四野过分岑寂,这有点类似那年在去蚂蟥场的路上。
经历了蚂蟥场的那次战斗之后,战争环境的过分寂静,总会在夏满月的心上投下一个不祥的阴影?
那两个土堡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土堡上黑糊糊的枪眼了。毛丑女的手在枪柄上攥出了汗,她下意识地朝并排走着的夏满月身边靠了靠。就在这时候,队伍前头响起了两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在队伍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毛丑女停住脚步,拉动了枪栓。
走在前面的丁谷雨回过头来,对她说:“莫急,这枪是我们放的,前边在打枪试探。”说完,又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回应那枪声的,是一阵狗叫。
前边又响起一阵枪。
枪响过后,没有任何回应,显得孤单。走在队伍里的丁谷雨说:“村里没伏兵。”夏满月问:“你能断定?”
丁谷雨说:“能。”
夏满月问:“凭啥子?”
丁谷雨说:“空气里的味道。”夏满月问:“啥味道?”
丁谷雨说:“很复杂。”夏满月说:“说明白点。”丁谷雨说:“说不明白,我只是凭感觉。”
夏满月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丁谷雨回过头看了看她,又说:“打仗有时候这感觉很重要。”
夏满月没有说话。
小毛头瞥了丁谷雨,夸张地“哼”了一声。丁谷雨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丁谷雨所料,队伍在天津卫的那两个土堡前没有遇到一枪一弹,红军顺利地进了村子。
天津:但没有一兵一卒防守,整个村子也是个空村。这是凭感觉判断战地形势的丁谷雨所没有料到的。
红军走过一条狭窄的村街,只见路两旁高矮不齐的房子都挂了锁,有的甚至连锁也没挂,门大开着,从外面能看到屋里简陋的陈设:脱漆的桌子,缺腿的凳子,面缸,水罐,乌黑的锅……红军在村里转了半天,除了进村时在村口遇见的那个坐在冷风里的老人,再没有见到第二个人影。
老人叫贺望乡。
红军进村的时候,贺望乡就端坐在镌刻着“天津卫”三个大字的石碑前。
老人长得很瘦小,干瘪的脸上布满了黑斑,眼睛里的血丝和白翳重重叠叠,像看不透的山水。枯瘦干瘪的老人却有一把惹人注意的好胡子,雪白丰满,沉沉地垂在胸前,为他的年纪做着注脚。
一条和老人一样苍老的大黑狗,安静地卧在老人的腿边。红军还没有进村的时候,它曾和村里其他的狗们对这些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发动过一场猛烈的攻击,当红军轻而易举地制伏了它们之后(走过千山万水的红军对付狗有足够的办法),它们终于停止了嘶咬,沉寂下来,接受了这些来自南国的远徙者。红军进村的时候,老人就坐在那个石碑前,一手端着水烟锅子,一手拿一根用火纸卷的火媒,“咕噜噜咕噜噜”咂着烟。他咂得很专注,眼睛大多时候停在水烟锅子上。只是偶然抬一下眼皮,不动声色地瞅一眼这些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的人。工兵营长说:“你来。”说完就走进了村子。
此时,在村口的石碑下,就剩下了夏满月她们妇女营的几个人。逃跑未遂的丁谷雨听了工兵营长刚才对夏满月说的话,脸色立刻拉下来,瞪起环眼,狠狠地盯着老人。
老人还是那个姿势,那个神态,耷拉着眼皮,专注地吸烟,咕噜噜咕噜噜……
夏满月对欧阳兰说:“你带她们先走吧,我在这里待一阵。”
欧阳兰带人要走的时候,夏满月喊住了陈秋儿。
“营长,有事吗?”陈秋儿问,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你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她的眼睛大睁着,目光写着永远也消退不去的惊恐和慌乱。
“哦,我想让你留下来帮帮我。”夏满月说。当然,夏满月说的不是真话。
她发觉自己说这话时陈秋儿的眉头竟然舒展了一下,眼睛也亮亮地跳动了一下。不过,那时间极短。
“我,帮你?不,不行……”陈秋儿小声说,摇着头,看着夏满月,目光又恢复了原先的惊恐与慌乱。
过河以来,那目光像刺一样刺蜇着夏满月。她对这个总是处于惊恐中的新兵感情复杂,有恼怒有厌烦,也有怜悯与同情。每当她与那双眼睛相遇时,她都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这和自己在船上的那句话有关系,她有时会为此生出一丝懊悔。有好几次,她甚至想把那个孩子一般的女兵揽在自己怀里焐一焐。但她始终没有那样做。即使在她最动感情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红军指挥员的身份。她知道,战争中的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刚才,她看到猫一样悄悄走在几个人最后面的陈秋儿,那种想搂一搂她的念头又突然产生了,于是,她叫住了她。
夏满月想让她和自己待在一起。夏满月觉得她要成为一名红军战士的路还很长,她觉得自己有铸造她的义务。
太阳已经快照到头顶了,开始暖和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被阳光蒸出来的土腥味。放肆的说笑声、歌唱声,夹杂着狗的叫声,不断从村子里传了出来。一切迹象都在表明,这是一次轻松的进驻。
后来,当队伍完全进村,面对着老人的,只剩下夏满月和陈秋儿时。
夏满月看了看老人身后的石碑,先从那个古怪的村名开始了她对老人的问话。
“老大爷,这村子叫天津卫?”她问,声音尽量柔和。老人吸着烟,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吗?”
老人摇了摇头。“你听不见?”老人摇头。“你做啥子总摇头?”
老人依旧摇头。吸烟,咕噜噜咕噜噜……
夏满月的脸由红到白,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她用手不住地掠着头发--这是她极度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从参加红军到现在,她还没有碰到过眼前这样让她下不来台的时候。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是她的强项,在根据地,她是有名的打土豪“专家”,打下一个村子,她站在村里的最高处四下里一看,仅从那片黑压压的房顶上,就晓得哪些家是穷人,哪家是个有钱有势的。按照她提供的情况去打土豪,几乎没有错过。在方面军召集的万人大会上,张主席亲自为她披过红戴过花。现在,却连这个枯老汉的嘴也掰不开,她觉得很窝囊。
陈秋儿悄悄地看着夏满月,她的心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夏营长接下来要做什么。
“营长。”陈秋儿轻轻叫了一声。夏满月看看她,没有说话。
这时,老汉缓缓抬起头来,用那双混浊不清的眼睛看看夏满月,又看看陈秋儿,再徐徐地喷出一口烟,缓缓地说:
“原来是两个女娃子。”老人说话了!
夏满月眼睛一亮,赶紧接着说:“老大爷,你没说错,我们是女的。”一边赶紧从头上摘下破军帽,露出了剪得很短的黑头发。
陈秋儿学着夏满月的样儿,也摘去了帽子。
老人眯着眼睛,在她们两个的身上脸上粗粗打量了一番。她们穿的和刚才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些人没有两样,说黑不黑,说灰不灰,也打着李脚上也是草鞋,脸也和男的一样风尘斑驳,加上那顶耷拉着帽檐的破军帽,搅在男人队伍里,如果不听她们说话,仅从外表很难辨出她们是女的。
老人看了一阵后,终于从她们两个的脸上看出了南国女子的清秀。
老人摇着头,自语:“可惜了。”夏满月问:“咋的可惜?”
老人说:“本来清清亮亮的女人,却偏要为匪为患。”
刚刚平和下来的夏满月脸又气白了,瞪着老人问:“哪个是匪哪个是患?”
老人装上一锅水烟,又悠悠地咂了一口,喷着烟问:“你们不是共产红军吗?”
夏满月说:“我们是共产党的红军。”老人说:“你们不是要共产共妻吗?”夏满月说:“那是国民党的反动宣传。”老人悠悠地说:“国民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马官家祸害百姓,我们也经过。他们说你们是血脸红头发,我不信,人嘛,生在南国北国,还不都在中国,长相能差到哪里去?我不信你们是血脸红头发,又不是外国人。也不信你们吃娃娃,那是妖精。不过,官家告示上说你们共产共妻,我信,这是说心性。土匪就是匪性。要说土匪,我经的就多了,你看,堡子上的那些枪眼,都是土匪留下的……”老人说着,抬了抬胳膊,用水烟锅指了指那两个土堡。
土堡上的弹痕大大小小不下几百个。
夏满月把目光从土堡上收回来,耐着性子对老人说:“老大爷,我们不是土匪。”
老人根本不听夏满月的解释,笑笑,迎着夏满月的眼睛,说:“共产共妻,不是土匪是什么?”
夏满月说:“我们是红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老人“嘿嘿”笑了笑,说:“为穷苦人打天下?你莫骗老汉。”说着,又咕噜噜咂一阵烟,说,“老汉窝在这偏远的小地方,孤陋寡闻,没什么见识,古书却是看过两本的,你说说,刘邦兴兵得汉后还不是刘家江山,李世民聚众建唐那社稷还不是姓李,朱元璋本是个要饭的花子,得了天下还记得他的那些穷乡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