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双苍老的眼睛含着恶毒的笑意,紧紧逼视着夏满月,显得自信而狡黠。
夏满月的脸气得煞白。对这个底细不清的老汉,尽管一见面就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但她仍想好言好语向他讲讲政策。没想几句话之后,老人油盐不进的那种神态,说古论今的那种腔调,都让她极度厌恶。尤其是那卖古经,啥子刘邦呀,李世民呀,啥子江山社稷呀,她搞不懂。能弄懂这些的,大部分都是土豪劣绅,地主恶霸,他们有钱有势,能读书能上学。在根据地打土豪,整肃混进红军队伍里的反革命,念没念过书,是很重要的一条识别标准。此时,夏满月几乎已经认定老汉不是土豪就是顽固派了。她盯着老人,脸变得阴沉起来。
端着写标语用的柴灰盆的洪云舒这时正好走到了夏满月跟前,她发现这位从来没有发过愁的营指挥员一脸阴云。看见洪云舒,夏满月勉强向她笑了笑。
洪云舒把目光转向了老人身后的石碑。刚才从碑前走过时,她就看到了碑上“天津卫”那三个大字,和从这块石碑走过的所有人一样,这个古怪的村名当时也引起了她的好奇。洪云舒同样也是从那三个字开始了对老人的问话:“老人家,这个村子怎么叫天津卫?”
老人像没有听到似的,连头也没有抬,只管吸他的烟。
这时,洪云舒忽然注意到石碑的右下角还有两行镌刻的小字。那两行字斑驳不清,若不是离得这么近,很容易被人忽略。她走过去,趴在石碑上,仔细地看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那两行碑文。她回过身来,问老汉:“老人家,这碑上的津门贺云鹏是什么人?”
老人抬了一下眼睛,极不情愿地说:“老汉的先祖。”洪云舒一怔:“祖上是天津人?”“不假。”
洪云舒说:“这碑立于顺治二年,那是清军入关的第二年,用公历推算,应当是一六四五年,距今快三百年了?”
老人眼睛一亮,露出惊异的神色--显然,洪云舒的几句话在他身上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
洪云舒又问:“先祖为什么流徙上万里,从渤海边来到这荒僻之地?”
老人眯起眼睛,问:“想听?”洪云舒笑一笑:“想听。”
老人磕磕水烟锅,说:“也罢,说给你们,也让你们知道我贺家的来头。”说着,又眯起眼睛,问洪云舒,“姑娘,你知道明朝有个叫袁崇焕的人吗?”
夏满月一旁对洪云舒低声说:“老古董,又来卖古经了。”洪云舒笑了笑。
老汉见洪云舒没有回话,又问:“袁崇焕,女长官大概不知道吧?要说我们贺家如何从天津来到这里,得先从袁崇焕说起。”
洪云舒说:“晚辈请教,老人家说的袁崇焕,可是明末的那位抗金的大英雄?”
老人目光又亮了一下,点一下头,看着她。在老人不无惊异的目光中,洪云舒继续说道,“袁崇焕生进士出身,在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为官,抗击后金--哦,后金就是清朝的前身。袁崇焕抗击后金战功卓著。熹宗天启年间,后金大举南下,屡犯辽东,觊觎中原。天启二年,袁崇焕自请守辽。三年,构筑关外重镇宁远城。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率军攻打宁远,袁崇焕与大将满桂等率众死守,炮伤努尔哈赤,后金兵败归,史称‘宁远大捷’。袁崇焕以功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抚。次年,后金再攻锦州、宁远,又被击败,是为‘宁锦大捷’。”老人专注地看着洪云舒,惊异的目光中夹进了钦佩。夏满月听着洪云舒侃侃而谈,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洪部长。
“老人家,我说的对吗?”洪云舒顿了一下,问。
“哦,你往下说。”老人目光中露出几分慌乱。显然,对于袁崇焕,他并不如这位红军女“长官”知道得更多。
洪云舒说:“可惜,正当袁崇焕一意抗金之时,由于不附权奸魏忠贤,遭阉党构陷,被皇帝罢官了。”
老人叹了一声:“自古忠良磨难多。”
洪云舒趁机说:“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眼下,值此民族危亡之际,我党积极主张抗日,犹如袁崇焕;国民党蒋介石挖窄心思剿共,好比奸贼魏忠贤。”
老人怔了一下,翻翻浊的眼珠子,又“嘿嘿”一笑,说:“你说他是贼,他说你是匪,谁摊到我们平头百姓头上,都是害。不是吗?”他又装上一锅烟,咕噜咕噜吸起来。
夏满月忍着火说:“土匪?土匪用这种方式进村,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吗?”
老人看看夏满月,又看看洪云舒、陈秋儿,把头慢慢低了下去。夏满月第一次发现,那种极度仇视的目光在老人眼中淡了下来。
静了一会儿,老人又问:“那个袁崇焕,后来呢?”
洪云舒说:“崇祯即位,诛魏忠贤奸党,袁崇焕又被皇帝起用了。”
说到这里时,老人拾起眼睛,目光显得专注起来。
洪云舒说:“崇祯元年,袁崇焕以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督师蓟州、辽东,兼督登、莱二州及天津军务,仍镇宁远,继续抗拒后金。见宁远难以逾越,后金只好兵分两路,由龙井关、大安口,越蓟州而西逼北京。袁崇焕立即领兵入卫京师。此时努尔哈赤已死,继承后金王位的是皇太极。皇太极视袁崇焕为其觊觎中原的最大障碍,必欲置之死地。明战不胜,便使阴谋,设离间计,说袁崇焕私通后金。崇祯果然中了计,盛怒之下,以通敌叛国之罪,将袁大将军杀掉了。”
“下边该说到老汉的先祖了。”一直静听着的老人接过话题,说,“你知道那次和袁大帅一起遇害的有多少人?”洪云舒说:“史说不一,我没有考证过。”
老人说:“共五人。”说到这里,老人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喷出来,说,“本来是六个,有一个跑脱了。”
洪云舒马上意识到什么,问:“跑掉的那个人是立这块碑的尊祖?”
老人点点头,说:“下面是先祖的故事了。”
老人黏唧唧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贺云鹏是先祖的名字,天津卫人,自幼习武,袁崇焕到天津募兵,先祖投到麾下,从旗官开始,凭战功,做到偏将。你刚才说过,崇祯二年,皇太极逼近北京。当时袁崇焕引兵回守京城时,先祖奉命留守宁远。一天夜里,先祖正在帐中与属下弈棋,忽有一骑飞驰而来,说有要事相告。先祖辞退左右,来人扑地而泣,说:‘贺大人,不好了!你赶快离开这里!’先祖扶起来人,问:‘何事这样惊慌?’来人说:‘袁大帅在北京被皇上杀了!’先祖大惊:‘此话当真?’来人说:‘千真万确。’先祖问:‘袁大帅犯了何罪?’来人说:‘说是私通后金国谋反。’先祖不信,说:‘袁大人纵是死上百次千次,对朝廷的一片丹心决不会缺损半分!’来人催促说:‘大人,前朝被害的忠良,还少吗?你快走吧,和袁大帅一起被杀的五人,你是刑部处死令上的第六个。’先祖又一惊:‘你是何人?你因何得知?’来人说:‘小人是前面黑山驿驿丞刘思敬的知己,不第秀才。刘驿丞是你的同乡至交,我也十分敬重宁远守军,不信袁大帅忤逆之罪。此时,刑部的人正在黑山驿被刘驿丞稳住吃酒,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就会赶到帐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先祖,说:‘事关重大,刘驿丞暗中差我飞马来报,让你快走,免此一劫。’先祖接过信一看,正是刘思敬笔迹。信上只草草几字:‘十万火急,闲鹤远遁,永不归来,快快快!’闲鹤是先祖的字。他当夜就带着在军中吃粮的三个儿子离开了宁远。”
陈秋儿听得紧张,不由抓住了夏满月的手。洪云舒问:“后来尊祖就来到了这个地方?”老人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摇摇头,说:“那事发生在崇祯二年,先祖来到这里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离开宁远,怕连累族人,不敢回天津老家,化名徐启厚流徙江南,寻机抗清报国。崇祯死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先祖投奔江阴典史陈明遇,为幕僚。清顺治二年,清兵破南京后,又围攻江阴。先祖协陈明遇,与军民坚守城池八十一天,毙敌无数。终因兵力悬殊,城被攻破,先祖的一个儿子也在江阴保卫战中殉国。另外两个儿子和四名兵勇,护着先祖,杀一条血路,突出城外。此时,清军步步南下,南明风雨飘摇,先祖请缨之心已死,只想寻一片清静,遂带着两个儿子向西北飘流。顺治三年,过黄河,父子三人来到这个地方,结庐为舍,垦荒种田,亘古荒野便有了第一缕炊烟。此时,先祖已五十六岁。乡愁绵长,无有尽期,每日第一件事便是东向而拜。这年腊月,立了这块碑。从此,在西风黄沙中,就有了一个叫天津卫的地方。”
天正在暗下来,几只乌鸦“嘎嘎”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落在北边那个土堡上。老人叹一口气说:“这块碑的故事讲完了。”说着,又盯着三个女红军看了一阵,问,“知道给你们说这些干什么吗?”女红军们没有说话。
老人说:“念及它在这里经风历雨,孤孤寂寂立了近三百年,求你们不要祸害它。”洪云舒说:“老人家,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老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装上烟,只管吸烟,不再说话。
夏满月一旁对洪云舒说:“他对我们抵触太深,干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说。”
洪云舒说:“不,我看快了,再试试。”说罢,又转向老人,说,“祖上抗金,忠肝义胆,这碑应该受保护的,谁敢破坏。”
“哼,当真?”
“当然。”
老人眼睛翻了翻,看着洪云舒。
洪云舒说:“尊祖九死一生御金,我们红军万难不辞抗日,尊祖若九泉有灵,他会含笑接纳我们的。”
老人抬起头来,把她们仔细端详一阵,喃喃着说:“共产共妻……”说着,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瞪了眼睛问,“你们是红军头目的压寨夫人吧?”
夏满月终于发怒了,按住手枪说:“你真的想……”
“营长!”她被洪云舒打断了。
老人笑笑,像先前那样,用火媒指指自己的胸口,对夏满月说:“你是个官儿吧?嗯?是的,我刚才就跟你说了,我坐在这里,就是想求一死的。”说着,又转向洪云舒,说,“你该是个女军师吧?也难得,共产红军里还有这么有学问的女人……”
洪云舒正想对老人说什么,只见他眼睛发直,身子摇晃两下,忽然歪了下去。夏满月眼快,立即赶上去扶住了。
“赶快,抬进村去!”夏满月说。
三个女红军抬起昏迷过去的老人,向村里走去。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下去,天忽然暗了下来。
陈梦征到天津卫只是顺路。到目前为止,战事都很顺利,陈梦征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