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妹笑得甜甜的。大家说得多了,她就亮开嗓子,唱了那支《我看槐花几时开》。这歌是我们四川的一支情歌,是没出门的姑娘偷偷唱给相好的,在我们四川流传很广,没有几个不知道的。问我会不会?会是会,唱不好。田妹唱得好,声音清亮,小弯弯拐得那么顺畅,歌子唱罢了,余音还能在空气里飘好久。歌的词儿是这样的:
高高山上一枝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看槐花几时开。怪得很,那天田妹唱了这支歌儿后,队伍突然哑了,再不起哄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她的歌声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大家就又扯开嗓子喊起来了,要让她接着再唱。那天没有,那天田妹唱罢后,队伍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刷刷”的脚步声。看着四野的一片土黄,听着身后黄河的浪涛,我的心里也猛地沉了一下。过黄河之前,大家盼着过黄河,盼着和苏联连成一片。如今过了黄河,听到故乡的歌子,又勾起了对家乡的回忆。好像直到此时大家才突然明白过来,家乡离我们越来越远了。黄河,成了我们心理上的分界,大家心里沉沉的。田妹走在我的身边。这种沉默压着她,她也不说不唱了。我们裹着土,迎着十月的寒风,随大部队无声地走着。
田妹终于忍不住这种沉闷,她小声问我:“营长,大家咋的了?咋都不说话了?”
“大家……心里有事。”我说。“啥子事?”
“我想是……你的歌让大家回到了四川。”
“他们爱听这歌。”
“现在过了黄河。”
“这……”田妹不解地望着我。
“你看这里,满眼都是黄土。”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句话。
田妹看看我,瞪着似懂非懂的眼睛,不再说话了。说实话,我对自己说的那些也是似懂非懂。不过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
我觉着大家的情绪与过了黄河有关系。
太阳还是冷冷地照着,队伍扬起的土呛呛的。
这时候,有马蹄声从我们身后传了过来,接着,几匹--5就擦着我们的身子过去了。从背影上,我看出了骑在背上的许山林和军里的陈梦征政委。陈政委走过去后,又马上踅了回来,走到我们跟前,勒住问我,大家都好着吧?我说都好着。他说好着就好。这时候,他拉着马缰绳,和我们并排走着。
我注意到,陈政委的眼睛一直放在洪云舒身上。洪云舒留意到了,把头扭了过去。风掀弄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高高的,显得很干净很坦然,好看。
“洪云舒。”陈政委在马上喊了一声。“陈政委。”洪云舒回过头来。
“你一定等着。”
洪云舒微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你那事能弄清楚。”
洪云舒笑一笑,没有说话。“你,等着。”
洪云舒掠掠头发,没有说话。“这边情况复杂。”
“晓得。”洪云舒点点头,说。“来,接住!”
陈政委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枪,扔到了洪云舒怀里。政委扔得很准,被洪云舒接住了。是一把八成新的手枪。
“陈政委?”洪云舒托着枪,不知咋办。“给你的!”陈政委对她说。
“陈政委!”这时候,我也喊了一声。对陈政委的这种做法,我很惊讶。我喊他是想提醒他,让他不要忘了洪云舒眼下的身份。
陈政委马上理解了我的意思,他坐在马上对我说:“夏营长,那枪归她了,不准没收!保卫局如果问罪,你往我身上推。”说罢,他又看了洪云舒一眼,就打马跑了。
洪云舒用目光把他送走后,拿着枪问我:“营长,这枪?”“你……拿着吧。”我说,很勉强。
那时候,我竟暗暗地羡慕起被看押着的洪云舒来。
我想到了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许山林。许山林骑着马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没有看见我?
也许吧,路上走着那么多的人。不过,谁知道呢。
夏满月她们驻扎的这个村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天津卫。
营部的这几个人,除了陈秋儿,谁都知道天津卫是个大地方,那里紧挨着北平。洪云舒在重庆上大学的时候去过,其他人也都听说过。中国几个有名的大城市里面,就有天津。在她们的想象中,那里高楼摩天,汽车如蚁,到处都是时髦女人,满世界花花绿绿,土豪劣绅地主资本家在那里作威作福,天天下馆子耍女人,钱像河水遍地淌,天津卫是普通人想像力难以企及的地方。
此时,黄河西边的这个偏远小村也叫天津卫,这让大家很是感到惊奇。这里的荒凉、单调、贫穷,以及满世界的黄土,让人怎么也和那个花花绿绿的地名挂不起钩来。
叫天津卫的这个小村,却明明白白地标在二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在村东的人口处,还有一个很有些年代的石碑,虽经风雨剥蚀,那上面“天津卫”三个刻字却清晰可辨。残破的石碑上除了“天津卫”三个大字外,碑的右下方还有两行模糊不清的落款,洪云舒在村外的土堡上刷标语时仔细辨认过那些碑刻,碑上的两行落款是:
津门不人,贺云鹏东,望海上,顺治二年腊月二十三日立,洪云舒思谋再三,终不得其解,不知缺损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在村东的入口处,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很能招人眼目、值得一提的,除了那个刻着“天津卫”的破碑外,还有两座高大的土堡。当地人叫它屯庄。土堡呈方形,上窄下阔,全部用黄土夯成,没有一根椽檩。土堡中空,可屯兵住人,有土阶供人上下。四围的墙上,有许多方形小孔,是打枪用的射击孔。自明清以来,从兰州到河西走廊,匪患不断,一路上这样的堡寨比比皆是。凡是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子,都由富户出面,抽丁摊款,筑堡砌墙,置枪置炮,护村守院。在红军来到这个叫天津卫的村子之前,村东的这两个堡子上早已弹痕累累,写下了过去岁月里小村的刀光剑影。
不过这次红军打过黄河,进至这个村子的时候,村里的堡子并没有兵丁把守。红军因此轻而易举地进了村子。后来听人说,本来这个村子有二十多条枪,都是汉阳造和开花猎枪,红军到来之前,马步青派人贴过告示,说红军个个血脸红头发,吃娃娃,过来要共产共妻,让各村拉起人马,自保自家,配合官家杀尽红军。当时天津卫发了枪的汉子也都上了堡子,共有二十来个人十几条枪。黄河吃紧的那几天,村里放出探子,到靠近黄河一带的山上探听动静。红军渡河时,谁知马家的河防部队那么不中用,与红军没打几个回合,就全线崩溃。只几天时间,红军两万多人就过了黄河,呼啦啦一下子进到了一条山。马家的几个团被分割包围在一条山的几个大庄子里。天津卫派出的探子回村报告后,几个头面人物商量;连马官家的好枪好炮都奈何不了共产红军,靠我们十几条破枪还不是鸡蛋碰石头白送死?于是把已经住到堡子里的人全部撤了下来,枪也藏了起来。红军进到村子里的时候,靠南边的这个堡子顶上,只剩下了左宗棠时候留下的一门击不出火的土炮。
这个叫天津卫的村子共有四十三户,大人娃娃不到二百人,在这一带,这村子不算大,也不算太小。村中除了三户杂姓外,其余都姓贺,全是村口石碑上那个“津门不归人”的后人。
这是夏满月从村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老汉口中得知的。
妇女营在天津卫驻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搞社会调查。这是在通南巴时期,妇女营成立之初就形成的工作作风。红军主力总是忙于战事,于是每到一地,了解民风民情,调查阶级动向,发动群众,打土豪斗恶霸分浮财,都成了妇女营的事。这个老汉,是夏满月她们来到天津卫后见到的第一个村民。
夏满月她们来到天津卫的时候,太阳刚刚出山。她们是随着工兵营一起进村的。那时候白中透黄的太阳把它的光铺在村口的那两个土堡上,远远地看去,很冰冷很森严。红军队伍向堡子靠近到二里路的时候,从前面走着的三营传来话说,保持‘战斗队形,准备战斗。此时四野很静,连狗叫都没有,只有队伍的脚步声和风的呼叫声。欧阳兰对并排走着的夏满月说,咋这么静?夏满月说,谁晓得,该不会是蚂蟥场吧。说到蚂蟥场,欧阳兰微微蹙起了眉毛,毛丑女的心却往下沉了一下,她们都不再出声,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枪把上。
毛丑女的眼前涌上来汩汩流淌着的黑血。
妇女营在蚂蟥场出事的时候,欧阳兰在被服厂,还没有来到妇女营,不过蚂蟥场发生的事情她听说过。毛丑女记得那时候妇女营刚成立,夏满月还是二连长,毛丑女是她的勤务兵。那天妇女营接到命令说,蚂蟥场的民团调去参加六路围攻了,让妇女营乘着空虚攻下这个富庶的墟场,给极需补充的红军搞点给养。接到命令的女红军们很兴奋,她们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们在接到命令的三十分钟之后就出发了。毛丑女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接近蚂蟥场的时候已是黄昏,天边飘着茶花般的晚霞,走在她身边的夏满月连长脸上带着少有的微笑,那微笑传递给她,赶走了第一次参加战斗的紧张与恐惧。那时候路上很安静,就像现在这样。再往前走,晚霞淡去了,启明星亮亮地挂在了天上。朦胧暮色中,已能看到蚂蟥场的屋舍了,空气中飘浮着诱人的柴草味,狗叫鸡鸣也传了过来。平平静静,一切都好。夏满月走着路,向毛丑女看了一眼,说:“夺个没有人把守的空墟场,不和敌人拼杀一番,不过瘾。”毛丑女不知说什么好,没有说话。夏满月叫了一声毛丑女,又要说什么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曾营长大声喊了一声:“赶快突围,我们中……”曾营长的话被密集的枪声吞没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毛丑女头脑中一片空白。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轮明月,几枝毛竹随风晃动,轻拂着一尘不染的月亮。
毛丑女!
她听到有人喊她,接着,夏满月的脸伸过来,遮住了她头顶上头的月亮。夏满月的颊上有一块弹片的擦痕,已经结了痂。她的目光冰冷。她军衣的前襟,被血浸透了。
夏满月的身子朝她移过来的时候,她闻到了空气里被搅动起来的血腥。
“……连……长。”毛丑女嘴唇嚅动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她觉得自己的头和身子很疼。
“你躺着,不要动。”夏满月说。
“你负了伤。”过了一会儿,夏满月又说。“我们……这是在哪儿?”毛丑女问。
“不知道,队伍打散了。”夏满月说,她把头掉过去,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蚂蟥……场……”毛丑女吃力地说。她隐隐记起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曾经和这个地方有过什么关系。
“我们弄错了,情报错了,蚂蟥场除了民团,还有刘存厚的一个正规团。”夏满月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得让人害怕。月光在黑暗中给夏满月的半边脸镶上了清晰的白边,毛丑女这才发现,平时十分严厉的夏满月连长有个十分好看的鼻子,眼睫毛长得能落蜻蜒,被月光勾勒出的侧影竟然那么生动,充满了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