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连山腹地的一个山沟里,红军在开最后一次干部会议。总部的一位首长用低沉的声音宣布:我们失败了。
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山寂静,只有落雪的声音。“我们不打通国际路线了?”夏满月问。在山地里,她的声音显得很大。
首长看看她,沉默一会儿,说:“我们现在加上老弱病残,只剩下了一千多人了,更麻烦的是,没有子弹。”
夏满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那位首长最后宣布,为了保存革命火种,剩余的人分成三个支队。一支队为主力,沿祁连山向西出新疆,争取和苏联接上关系;二支队沿祁连山向东,返回延安,这两个支队分别由总部和几个军的领导率领;妇女营、少年先锋团和彩号营为第三支队,分散活动,就地坚持。
夏满月觉得一股血直往头上冒,她刚要开口说什么,觉得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她回过头去,是挨她坐着的欧阳兰。
那个低沉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现在子弹几乎打光了,为了保证主力顺利到达新疆,剩余的子弹要集中使用,每支枪只能留下一半子弹,另一半缴上来集中,有两发的,缴上来一发自己留一发,有四发的缴两发留两发,现在先从到会的干部开始。
夏满月打开枪,里面只有一发子弹,她迟疑一下,把子弹取出来,缴了上去。然后,拿起空枪,在身边的石头上狠狠砸起来。
“谁在砸枪?”首长问。
“我。”夏满月说,“不能把枪留给搜山的马家军。”她的话音刚落,黑暗中又响起了一片砸枪的声音。雪,飘飘扬扬,落到脸上,很凉。
无边无际的白雪,无边无际的寒冷。
夏满月搀扶着腿部负伤的毛丑女在没膝的积雪中吃力地拔着腿,已经是第十一天了。毛丑女用微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营长,你放下我,放下我……”身子无力地挣扎着。夏满月一声不吭,几乎是拖着她往前移,她们身后的雪地上,一道深深的印痕在渐渐延伸……
十一天前,女兵们还是个小小的队伍,一共九个人。那时,马家军已经开始了拉网似的搜山。为了尽量减小目标,女兵们商量后分成两组,一组四个人,一组五个人,分别由欧阳兰和夏满月带领,错开先后,顺着祁连山一直往东走,在她们看来,无边无际的白雪可以掩护她们。夏满月和欧阳兰告别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她们的千言万语都写在她们的眼睛里。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后,夏满月就带着她的四个人出发了。
那时候天已经黄昏,头顶亮起了几颗星星,星星显得很低,像要触着银子堆砌的山峰。风又呼啸起来。
夏满月搀扶着腿部受伤的毛丑女走在最后面,毛丑女是在翻越凌冰河时从悬崖上滑下来摔断腿的。她们的前面,三个女兵吃力的在雪地里移动着。看着她们踉踉跄跄的背影,夏满月担心她们中的哪一个会随时倒下去,她们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饥饿,寒冷,伤病,在以后的日子里会随时吞噬掉她们。此时,夏满月的心头浮上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立无援的感觉。
从第七天开始,就有人倒在了雪地上,没有再起来。第一个死去的是胡蓉。
胡蓉死的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她的伤口在头上。她们爬上一道雪梁以后,她喘着大气对夏满月说,营长咱们歇一歇吧,你看天气多好。大家也都说歇一歇吧。夏满月点了点头,大家就坐了下来。天气确实很好,天空蓝蓝的,飘着几朵洁净的白云,太阳白亮白亮的,但让人感觉不到温度。一只鹰在她们头上盘旋着,夏满月一直看着那只鹰。当鹰终于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以后,她喊起了那些已经发出鼾声的女兵。
胡蓉靠在一块石头上,没有被叫醒。她的缠着绷带的脸看上去很安详。
女兵们哭着,撩起雪掩埋了她。接下来是单秀英。
今天早晨的一场大雪,将十八岁的春女埋葬在一个长着两棵松树的山坳里。
现在,就剩下了夏满月和毛丑女两个人。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毛丑女说话了,夏满月看了看她。她的一双眼睛紧闭着,气息微弱,任她拖着拉着,不再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夏满月觉出她的身子正在一点一点沉下来。四野茫茫,她心里觉出了害怕。她一边拖着她走,一边轻轻喊了一声毛丑女。毛丑女挺直了一下脖子,眼睛动了动没有睁开。她说毛丑女现在我就剩下你了你不能再走了。毛丑女咧了咧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她说不要紧你的伤其实并不重就是太饿了,要是我们能碰上一只死羊就好了。毛丑女的嘴唇又嚅动了一下,这回发出了一点含糊不清的声音。夏满月不再跟她说什么,拖着她慢慢地挪动。毛丑女的头无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头发轻轻擦着她的脸。
祁连山里的路真长,雪真多。
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一口东西的夏满月已经筋疲力尽,拖着毛丑女,挪动的越来越缓慢。她又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山静悄悄的,只有风走过的声音。几只兀鹰在她们早晨走过的地方盘旋着。她记得,那儿是春女倒下去的地方。
毛丑女在轻轻地扒她的手,她把脸凑近了她的嘴。毛丑女没有说话,用一只手做着把她放下来的手势。
“不,我们能走出去。”她说,用手梳理着毛丑女的头发。
她感到毛丑女的额头冰冷如铁。
毛丑女固执地重复着那个简单的手势。她只好把她放到了雪地上。
毛丑女面对着阴暗的天,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毛丑女!”夏满月轻轻叫着,用手把她的眼泪擦去。
过了好一阵,毛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朝夏满月艰难地笑了笑。
“营长。”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叫了一声。夏满月把脸贴在她的脸上。
“营长,你去过苍溪吗……”她问,声音小得勉强听得见。
“我刚参加红军就在苍溪打过一仗,那一仗我们打掉了刘存厚一个团。”夏满月说。
“苍溪……到处都是绿……这里的雪……多白……多白……”
毛丑女仪吃力地说着每一个字。
“毛丑女,你要吃点雪吗?”她问。
毛丑女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天,说:“我们……真惨……”
“是的,我们失败了。”她说。
“那时候……我们……好……红火……”
夏满月没有说话,痛苦地看着毛丑女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她的整条裤子都让血染成了暗红色。
风大了起来,扬起积雪在空中飞舞着。
“毛丑女,咱们走吧。”夏满月拉了拉毛丑女的胳膊。
“营长……我……对不住你……我……不想走了……不想了……”毛丑女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吸气。
“不不,我不让你死在这里!”夏满月使劲摇着她的手说。毛丑女吃力地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竟然泛上一丝淡淡的羞红,她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一些光彩,她示意夏满月把耳朵贴近自己的嘴唇,她对着她的耳朵喃喃着说:“等胜利了……你帮我看看……周天亮……清江场铁匠铺的……伙计,跟许世友……走了,叫他找个……好妹子,我……等不得他了……”毛丑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没有声音了。毛丑女死的时候嘴和眼睛都没有合上,唇边的一个小酒窝也凝固在凛冽的寒风里。以前夏满月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有这么好看的酒窝。
她用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皮。
她想用雪把她盖起来,刚撩了两把,就上不来气了。她在毛丑女身边坐下来,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了看,满眼满目都是看不尽的白色,一棵树也没有,裸露的灰褐色的岩石隐隐地勾勒出山的轮廓。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
她终于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毛丑女,我走了。”她对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正在僵硬的尸体说。在A雪覆盖的山野里,她显得那样娇小那样微不足道。
夏满月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紫红色的毛围巾--那是在炉霍时许山林送给她的,她把它盖在毛丑女的脸上,然后,向雪地走去。
山茫茫,雪茫茫。她跌倒了一次又一次。
她警觉地打量着走过的雪地,希望能找到一点什么吃的,一根干草、一只死兔子也行。但整个世界都让白雪覆盖着。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经耗尽了。当她又一次跌倒再爬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了从没经历过的恐怖。
“啊,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茫茫群山喊起来。她的声音被绵软的积雪吞没了,留在空中的只是一缕绝望的呻吟。
她渐渐安静下来。她坐在雪地上喘了喘气,然后站起来,朝刚才走过的地方看了看,一点红色在五十多步外轻轻拂动着,像一束温暖的火苗。
哦,红围巾,哦,毛丑女!
她像是突然间受到了什么召唤,转回身,朝那个小红点走去。
五十多步的路,她又走了好久。
她终于回到了毛丑女的身边。风吹开了盖在毛丑女脸上的红围巾,露出那张苍白的脸。她把围巾重新给毛丑女盖好,她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看了看白茫茫的雪野,慢慢坐下去,然后,紧挨着毛丑女,平躺在雪地上。她抓住毛丑女一只冰凉的手,合上了眼睛。
真安静,她感到这样躺着真舒服。她走累了,她走了好多好多的路,从一个绿颜色的世界走到一个黄颜色的世界,又从一个黄颜色的世界走到一个洁白的世界。这里一尘不染这里洁白无瑕躺在这里长眠多么好。
起先她还觉得骨节疼,慢慢地,那疼痛就离她远去了。这样睡着多么好。
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在她的眼前晃动着,还有一个男人的脸。她多么想把这个梦继续下去,此时,她不再害怕那个月亮了。
可是那个月亮和那个男人的脸很快就模糊了。她的眼前,是弥天盖地的大雾。雪山静悄悄。
过了好久,她的腿和身子又隐隐地疼起来,一片混沌中,她觉着自己飘浮了起来。
哦,这是在四IUL?这还是那块浮冰吗?这是他的怀抱吗?她分明觉得自己在移动,像被冰托着随波逐流。你来了你到底来了你为啥子现在才来?她在心里问着,她觉得眼泪正从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你为啥不说话?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
浮冰轻轻颠簸着,她觉出她被浮冰托着正在流向一片低谷。
“你为啥子不说话?”
一个嘶哑的声音终于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
这是熟悉的乡音吗?这是年轻的红军师长的声音吗?还有这粗糙的抚摸,这膻腥味的鼻息,这都是他的吗?
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一张黧黑的脸出现在她眼睛的上方。她惊恐地发出了叫声。
“醒咧醒咧你醒咧!”黑脸上的那双眼睛惊喜地放着光。
“马家……龟儿子……”她本能地反应道,心中的仇恨集中在目光里朝那张黑脸射过去。
“不不不,我不是马家的人,我是个打野牲的,刚才你都快冻死了。”黑脸赶紧辩解着说,依然抱着她。
“把我放下!”她说,在他怀里挣扎着。
黑脸汉子顺从地把她放在了雪地上。她看见自己胸前一片耀眼的红色,原来那条红围巾不知什么时候又围在了自己脖子上,她朝毛丑女躺着的方向看了看,那里除了一片洁白,什么也看不见。她回过脸来,抓着围巾的一角,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猎人,说:“这,你扒下来的?畜生!”
“她死了,用不上了。”猎人说。
夏满月看看他,没有说话,用手撑着雪地吃力地站起来。她从自己脖子上取下围巾,踉跄着向毛丑女躺着的方向走去。只走了几步,她就跌倒了。
猎人走过来,从她手中夺过围巾,看看她,扭头朝刚才踏出来的雪路走去。
天色又暗了些,风声大起来,空中有许多雪花打着旋儿飞上飞下,一只鹰很低地飞着,翅膀扇动出很有力量的声响。猎人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朝夏满月讨好地笑一笑,说:“裹好了,我还用雪把她埋了埋。”
她没有说话,看着正在向远处飞去的那只鹰发愣。猎人站着,不住地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你走吧。”过了一会儿,她对猎人说。“你哩?”
“你走吧。”她又说。
“我不,我不走。”猎人说,依然站着。天终于黑了下来,风雪肆虐起来,“你要冻死呢。”猎人看着雪片乱飞的山野说。她依然坐着不动。
“你呀,冤家!”猎人发疯似的叫起来,又发疯似的跑到她跟前,从雪地上抱起了她。
“说,你说,走不走?”他的眼睛逼视着她,显得可怕。“不,你放下我。”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话,抱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她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
黑脸汉子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在挣扎,她太轻了,抱着她就像抱着个娃娃。
雪在铺天盖地落下来。
欧阳兰被绳子捆着,走在积雪的戈壁滩上。高大的祁连山正在她的身后渐渐远去。
她机械地跟在自己前边两个女兵的身后。她们被绳子捆着,一个是一连长岳水仙,另一个是外号叫大个子的战士,他们的胳膊被绳子串在一起,走起来显得很别扭。一个脚上受了伤的男彩号走在欧阳兰的身后,不断发出让人心颤的呻吟声。
他们四个被马家军押着。积雪在他们脚下吱吱地响着。
欧阳兰的眼前,始终跳动着那堆柴火始终跳动着被火苗映得忽明忽暗的脸。那张脸上的山羊胡子挂着一道亮亮的涎水,不断抖动着,颤颤巍巍,显得苍老也显得善良。老汉是在离他住的那个山洞不远的一条沟里发现欧阳兰她们三个女兵的。那时她们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筋疲力尽痛苦不堪,她们坐在雪地上正商量着该到哪里去弄点吃的时候,老汉来了。他对她们说,到我那搭去吧我给你们熬米汤。那时候天色阴暗北风吹叫,白天正在向黑夜走去。欧阳兰看看一连长又看看大个子,问口去不去?连长没有说话,大个子犹豫着说去了不晓得保险不保险。一连长就问老汉马家龟儿子搜人凶得很,你那里保险不保险?老汉说保险着哩咋不保险,马家的人本事再大也摸不到我那搭。欧阳兰蹙眉犹豫着。老汉又说,我那搭现在就住着一个你们的人哩,是个男的,脚脖子伤了。一连长和大个子高兴起来,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欧阳兰。欧阳兰想了想说,那就走吧。就跟上老汉走了。路上,老汉问你们都年纪轻轻的为啥往这搭跑?欧阳兰说我们是红军我们要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老汉说蒋委员长是可以打的吗?她说蒋介石是地主资本家的委员长不是劳苦大众的委员长当然要打。老汉问打日本你们为啥不往东走往西走?她说我们要打通国际路线取得苏联的支援。她问老汉知不知道苏联。老汉摇一摇头说他不知道。她就给他说苏联的事。老汉听着,瞪着眼睛,不断“噢噢”地点着头。一连长和大个子都眯着眼睛,边走边打盹儿。后来,他们就到了一个山洞的前面。老汉指一指山洞说,就是这搭进去吧。她们就钻了进去。进去四五步远,往左手拐个弯,看到了洞的尽里头,有一点火红红地亮。她们立刻觉出暖和来。
“谁?哪一部分的?”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警觉的喝问声,四川口音。
“妇女营的。”欧阳兰回答。
她们进去后看见了那个躺在一堆烂皮子上的伤兵。“你呢?”欧阳兰问他。
“七十五团的。”伤兵说。
老汉抱来一堆白茨柴,铲来一锨干羊粪,把火架旺,熬上了一锅小米米汤。
柴火通红,米汤喷香,枪声炮声和一直伴随着她们的血腥被推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时刻。
女兵们刚撂下碗,眼睛就睁不开了,倒在火堆旁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后来,欧阳兰觉得什么砸在自己腿上,她疼得叫了起来,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