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手电光正对着她,那束白光的后面,是四个穿着翻毛皮袄、背着枪的汉子,在漆黑的背景陪衬下,显得凶神恶煞。那时,洞里的那堆火已经熄灭,透出一股沁人的寒气。他们被马家军赶出山洞的时候,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
她们再也没有看见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放羊老汉。欧阳兰听见七十五团的那个伤兵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龟儿子!”欧阳兰半是仇恨半是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黝黝的山洞。她希望那个老汉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记着那堆火那锅饭,她记着他的不断抖动的山羊胡子,她无法把他和鄙劣和邪恶这些词联系起来。他那么穷,看上去那么苍老,那么善良,他怎么会是个告密的人呢?他说过马家的人不会摸到他这里来。
不会,他不会。
那么他人呢?在哪里?他在哪里?天亮了,雪停了,天地一片苍茫。欧阳兰脑海里怎么也赶不走那个老汉的脸,这也许是她年轻的生命中的最后一个谜了,她想解开这个谜。以前她有过许许多多的谜,她觉得这个世界的谜太多了,人活着,一辈子实际就在解那些形形色色的谜。有些解开了,有些永远也没法解开。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痛痛快快地结束自己?她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这个现在已经毫无价值的生命又延续了半个多月。
这也是一个谜吗?
她想起了那个夕阳很好的黄昏,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山崖上,山崖裸露在积雪的外面,在一片白色中十分显眼。她出神地看着山沟里凝冻的凌冰河。凝冻的凌冰河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着,一片洁白,仿佛这里没有进行过战争没有进行过厮杀,没有死过人没有流过血没有响起过女人们绝望的呼号。但是她清楚,那每一个稍稍隆起的雪堆下面,都躺着一个饮弹身亡的女兵。雪山静悄悄,四野白茫茫。巨大的孤独压迫着她,她感到身上很冷,她的那些没有答案的谜正在料峭的寒风中慢慢冰冻和凝固。就在这时候,西边天上的晚霞吸引了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把它对大地的最后依恋托付给天上的晚霞,晚霞灿烂如血,在西边的群峦中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晚霞是死去的太阳的伟大杰作。她的心震颤着,呆呆地望着如血的西天。她想起了过嘉陵江时牺牲了的丈夫陈亮,想起了在古浪失踪了的小毛头……嫁给我你就得适应死亡。--她和他的洞房花烛夜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见她吃惊地瞪着眼睛,他又笑笑说,不过我真的死了我们的事业还活着。这样平静这样兴奋地说到死亡,让她体味到一种叫做崇高的东西。她从坐着的那块山崖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在腰间摸了摸,枪已经不在了,在子弹打空后她早把枪砸烂扔了。不过她立即找到了死的方式,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道笔直的悬崖,从那儿跳下去绝对不会失误。她最后看了一眼晚霞,迈步向悬崖走去。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正在向她走来的一连长和大个子。她错过了一次轻松地壮烈死去的机会。
欧阳兰听见七十五团的伤兵又一次说他不行了走不动了。四个马家军嘀咕一阵就叫他们坐下来歇一歇。歇了一顿饭的工夫又催着他们走。伤兵站起来后又跌倒了。一个马家军想了想对另外三个说,天快黑了,你们先走吧,我陪着他在后头慢慢磨。于是那三个马家军就押着三个女兵走了。
走出两里多路,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枪响。她们的心震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大个子哭起来。
“畜生,你们把我们也打死吧!”欧阳兰看着那几个马家军骂起来。
“你们,”一个马家军嘻嘻笑着说,“背着抱着也要把你们弄回去,上头说过,女的一律要活的。”
她们又骂。失去作战能力的女兵们的反抗显得那样无力。又走出两里多路,那个马家军喘着大气赶上了他们。
“收拾掉了?”一个马家军问。“嗯,狗日的不好好走。”
“收拾掉了省事。”
“离得太近了,脑花子迸了我一脸,腥得很腥得很,现在还心潮哩。”
欧阳兰神情木然地走着。那个伤员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早走一天少受一天痛苦,败军的最后时刻,活着是一种痛苦。她想象着那个伤兵被击毙时喷洒在雪地上的一片斑斓,嘴角浮上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们被押进城的时候已经半夜,雪下得很大,城墙、房舍、街道都显得迷迷蒙蒙。有两只狗叫着朝她们蹿过来,被马家军用枪把子赶跑了。
城中心的鼓楼像只守候着她们的巨兽,静静地蹲踞着。她们被押着走过鼓楼的时候,从鼓楼上传来问话声。“谁个?”鼓楼上问。
“哦,尕排长,是我们。”下面说。“又抓了几个?”
“三个,都是婆子。”
鼓楼上静默了一下,那声音又说:“押上来吧,北教场放不下了,上头说了有男的押过去,女的暂时放到这搭。”
“那……赏钱呢?”下面的人迟疑着。
“妈的,我给你报,尕骡子能昧了你的赏钱。”上面的人骂起来。
三个女兵被押上了鼓楼。鼓楼分两层,下层住着尕骡子一个排,上层空着,她们被关了进去。
雪在外面飘着。
女兵们蜷缩在一个墙角里,瑟瑟发着抖,那是一个难挨的寒夜。
那夜真长。
黑暗中,门被推开了,走进来六个狰狞可怖的魔鬼。楼在女兵们的脚下塌陷了。
那天夜里,从鼓楼上发出的女人的惨叫惊醒了全城的人。第二天,第三天,鼓楼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三天后,形容憔悴精神恍惚的三个女红军被转押到北教场的监狱。
三个月后,来了马步芳的手枪团长,把监狱里的女红军俘虏挨个查看了一遍。第二天,两个传令兵把欧阳兰从监狱里带了出来。她被带到一个干净的四合院里,进了上房,她看见了昨天到监狱里去过的那个手枪团长。
“我把你要下了。”手枪团长看着她笑一笑说。“你把我送回去。”她盯着他说。
“不是当丫头当用人,是给我当老婆。”手枪团长又说。“你把我杀了吧,我想死呢。”她的目光戚然。
“杀你?哪能呢。”手枪团长笑着说,在方砖地上踱了几步,“现在国共两家又合作了,两家要拉起手来一起打日本人哩。”
“你把我送回去,我不跟你。”
“在我的笼子里就由不得你了。”手枪团长朝她狡黠地笑一笑。
她没有说话,两行泪在脸上无声地淌着。忽然,她恶毒地笑了一下。
“你笑啥呢?你同意了?”手枪团长不解地问。
“你是个团长,要找也得找个干净一点的。”她说。“你……咋不干净了?”手枪团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被你的兵糟蹋过。”她说。
“谁?”
“守鼓楼的尕骡子。”“他?一个人?”
“都有。”
手枪团长怔了一下,冷笑一声,脸上涌上一股杀气:“狗日的,仗着马步芳是他远房叔,仗着没人敢惹他,胡哩。”最后,手枪团长瞪着眼睛对她说:“我把你要下了,按你们汉人的规矩,日子定在八月十五。”
阴历八月十四大清早,手枪团长把鼓楼上的尕骡子一排人换下来,先夸了一顿他们能干的话,然后一人给他们五块银元,叫他们进山打麝取香子,说明天喜日子要用,让他们天黑以前赶回来。
尕骡子一行拿了钱,高高兴兴进了祁连山。等到天黑他们也没有回来。
五天后,打野牲的王义在石洞沟发现了十几具尸首,一个是抢过他狐狸皮的尕骡子。他们一律没穿衣服,一律没有了那嘟噜阳物,一大群苍蝇飞上飞下,搅起一股恶臭。
八月十五,欧阳兰被逼与手枪团长结婚。那天夜里没出月亮。
六十四后来我就成了那个猎户的老婆。他叫王义。
他把我弄到他那个小泥屋以后,我滴水没进,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三夜。他就一直守着我,一步也不离开,连出去铲雪,也是急匆匆地,眨眼的工夫就进来了。我知道,他是怕我寻短见。我真的动过那念头。其实根本不可能,他把所有能伤入的东西都从泥屋里拿出去,藏在什么地方了。房子很小,除了一张土炕,一个石头垒的炉子,就剩不下多少地方了,墙上挂的,地上炕上堆的,都是各种野物的皮子,狼的,狐狸的,大头羊的,旱獭的,黄羊的,黑熊的……凡是山里有的野物,在这个窝棚里都能见到,如果放到现在,犯的法可就大了,那些野物多数都是国家保护的。
他把炕烧得热热的,用雪鸡煨了汤端给我,每一次都让我用手打翻了。
雪鸡是祁连山独有的一种野物,常年生活在雪线上,珍贵得很,是国家保护的一级野生动物,听说现在已经不多了。大前年酒泉抓了一个偷猎雪鸡的,打了二十多只,判了五年。王义当年不知道打过多少呢。
见我不吃不喝,王义就说你不吃不喝咋有力气找队伍。我听了这话,觉得他说的也对,才端起了碗。
一个月后我才能下地,可是哪里去找队伍去呢?队伍在哪里呢?
我在王义的窝棚里住了下来。
我睡的是他的炕,夜里,他就睡在屋外放杂物的小窝棚里。他虽然是个粗人,看上去也实诚着哩。
我们这样住了整整两年。后来就在一起过起来了。那时队伍的一点点音信也没有。
老了以后提起红军那年在河西走廊打的仗,他不止一次地说,他打了一辈子野牲,经的世事不算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比一九六。年打死的黄羊还多,啧啧,人头滚的遍地都是,夜里被月光照着像年份好的西瓜田。
一九八六年县上建烈士陵园,是他领着人去找烈士骨殖的,祁连山里他路熟,哪里打过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次,我也坐上他们的车去了。随便挖一个坑就是一堆骷髅,有一个头骨上穿了七个窟窿眼儿,有的头发还在呢,牙一律白生生的。民政局的人问会不会把马家军的当成红军的收了。他说他不敢保证没有混进来几个马家军的头,年代久了谁分得了那么清,再说两边的人死的时候就是你扭住我我揪住你的,搅和在一起,怕是把科学家请来,也不能一个不错地把他们分出来。他说差不多就行了,混进来几个就混进来几个,分享点香火祭品怕什么,荒山野鬼,一样的可怜哩。
在场的人都笑了,说他说的有道理。我恹恹的,心里有点难受。
那次从山里出来,好几个月我都恍恍惚惚的。几十年前的枪炮声总在我的耳朵边响着,眼前像过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地过着那些熟悉的脸……
我再次看见欧阳兰是我们在祁连山分手的四年以后。
那年端午节,我拿着几张野牲皮进城去卖。端午节城里有庙会,人多,东西好出手。我抱着皮子正站在那里,就看见欧阳兰远远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黄皮的勤务兵。开始我不敢相信那是她,站在那里直发愣,直到她走过来喊我,我才相信这是真的。“营长,夏营长!”她又喊了一句,把手伸出来,想跟我握手。
“我不认得你。”我说,没有接她的手。“我是欧阳兰。”她说。
“欧阳兰不是你这个样子。”我说。“我是欧阳兰。”她又说。
“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啥?”我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丝绸旗袍,高跟皮鞋,我发现她的脸红了。
“你看看你头上戴的是啥?”她摸了摸耳朵上的耳环。
“你看看你身后跟的是啥人?”我又说。
她没有回头看。盯着我看了一阵,转身走了。
解放以后,我们住在一个城里,却很少有走动,偶尔在街上相遇,她总是低着头,匆匆避开我。
那个手枪团长叫马云祥,解放后被政府判刑了。她靠收破布打褶子维持生活。她生过一男一女,马云祥坐牢后,她把男娃送了人。一九六二年马云祥出来了,时间不长,当上了县政协委员。马云祥出来以后,欧阳兰就再也很少出门了。
马云祥是一九八三年死的,欧阳兰是一九八七年死的。
欧阳兰咽气以前,打发女儿来找我,她女儿说,她妈说有些话要跟我说,不说出来她死了也不能安静。我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坐在她的床前,喊她的名字。她睁开了眼睛,抓着我的手,嘴唇嚅动了半天,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她只勉强喊了声“营长”,就咽了气。
我哭了,心像猫抓了一样。
过后,她女儿问我,“我妈想跟你说什么呢?”我说,“说红军的事。”
一九五三年我找到了田妹,真没有想到,她能活到解放以后。
找到她也很巧。那时候闹土改,我是工作组成员,一次,我们到一个乡去了解情况,在一次斗争大会上,我意外地见到了田妹。
那时她和四个地主恶霸一起,并排站在土台子上。那四个地主恶霸都低着头,有她端端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问乡上的一个干部,那个女的为啥站在台子上?干部说,她是富农孙财的小老婆。我说你们没有看见她的眼睛吗?她是疯子,疯子也要斗争吗?你们还要不要政策?
我从那个乡走的时候,把田妹领走了。
后来知情的人告诉我,那个收了我们烟土的刘奶奶为了躲避马家军的搜捕,带着田妹也离开了倪家营子,来到这个乡里,不久刘奶奶死了,临死前把田妹托付给一个亲戚。刘奶奶死后,那个亲戚又把她卖给了富农孙财当小老婆。孙财以前连娶两房都没有给他留下一子一女,算卦的说他得娶个外乡人,越远越好,于是她就买下了田妹这个四川人。她还真的给孙财生了个儿子,娃娃生下来又白又胖。听说给娃娃过满月那天她神志很清醒,非闹着要搂着娃娃睡觉不可。孙家人见她不迷了就依了她。夜里她把娃娃百般疼爱了一番后,搂着娃娃睡了。第二天早晨,丫头进屋来侍候,没有看见娃娃,就走过去问她。她笑着看自己的被子,没有说话。丫头见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就觉着不好,赶紧揭开被子看,娃儿早已僵硬,还被她紧紧搂着。第二天,孙财没头没脸地把她打了一顿。没有把她赶走,是因为孙财还想要个娃娃。
以后的几十年里,田妹一直跟我住在一起,我搬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
田妹在屋里待不住,总要出去,一个人走,不闹,自己也知道回来的路。多数时候就是发呆发愣,有时候也小声唱歌,翻来覆去地唱《我们惜子弹》、《一炮打倒马步芳》。有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什么人,她会突然停下来,追着喊一声“山娃子哥”,那时她的眼睛里会出现少有的光彩。
听到她喊“山娃子哥”,我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了一样,疼得很。
田妹是一九八五年去世的。
她死得很平静。那天她从外面回来,走到院门口,忽然对我说:“营长,我乏了。”那时我坐在门道里的大青石上,她说完那话,就挨着我坐下来。天快黑的时候,我对她说:“咱们进屋吧。”她又说:“我乏了。”我就把她扶起来,搀着她进了院子进了屋子,安顿她睡下来。
第二天,她没有再起来。她一连睡了五天五夜。我喊来了大夫,大夫给她号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半天,说:“她累了,让她静静地走吧。”第五天的夜里,田妹死了。那天夜里,河西走廊起了那年的第一场沙尘暴。
在田妹死后的第五天,参加完田妹的葬礼后,住在西街上的瞎子胡文斗跟着他的侄子回了四川老家。
胡文斗也是个红军,在倪家营子负的伤。
他常常坐着轮椅,在自己的门道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每当田妹在街上唱歌的时候,他就把轮椅摇出来,远远地跟着,静静地听着。
他的侄子来过好几次,要接他回老家,他都没有回去。现在,他走了。他走的时候,我想到了田妹的那个“山娃子哥”。如今,只剩下了我。不,还有对面戴着白帽子的祁连山。还有夜里睡不着觉时的许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