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守纪律,把他送回去。”夏满月看着田妹说,口气温和了些。
“不不……他是我哥哥……我就这么一个亲人,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吧……”田妹说着抽泣起来。
伤兵的眼睛一直盯在夏满月脸上,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人在绝望中的期盼。
夏满月扭过头,避开那双眼睛,她觉着自己的鼻子酸了一下。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用喑哑的声音说:“我们能把所有的彩号都带走吗?”
“首长,你说得对。”伤兵说。
夏满月回过头来,伤兵用可怕的目光看着她,朝她戚然笑一笑,慢慢扒开田妹的手,拄着拐,扭过身子,向小巷里吃力地挪去。
田妹呆呆地望着他。
伤兵没走几步就跌倒了。田妹尖叫一声,跑过去,扶起了他。
“快点,再过半小时我们就要出发!”夏满月在枪炮声中朝正在走远的田妹喊了一声。田妹忽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矮小的夏满月说:“你不像个女人!”说罢,转过身,扶着伤兵一瘸一拐地朝黑暗中走去。
夏满月苦涩地笑了笑,泪水像破闸的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在出发之前,田妹赶了回来。夏满月没有跟大家说刚才发生的事,大家看到田妹安安全全回来了,高兴地围了过来,这个拉手,那个摸脸,问她这么长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把大家急死了。她努力笑了笑,说她刚刚做了件傻事。毛丑女笑着问她啥傻事?她又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夏满月。
夏满月和田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像被什么蜇刺了一下,赶忙转过脸去。短短几分钟时间,田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甜美和温顺,夏满月心里感到一阵隐痛。
那目光,只有夏满月能够解读。
一匹马从东边突围的方向跑来,坐在马上一个参谋向夏满月大声喊了一句:“夏营长,该你们了!”就转身向来路跑去。夏满月看了她的队伍一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发布了命令:“冲出去!注意保护自己!”说罢,提着枪,向突破口走去。那天夜里,红军付出了近两千人的代价,从那个叫做倪家营子的村子里突了出来。夏满月的妇女营又牺牲十多个姐妹,此时,全营剩下了不足三十人。
东返的第三天,红军抓住战机,利用暗夜,在西洞堡歼灭了马步芳的一个手枪团和一个宪兵团,缴获了许多马匹和弹药。绝望中的远征军得到补充,又点燃了西进打通国际路线的希望。此时,黄河东边因西安事变引起的危机已经过去,中央决定过河红军继续西进。
红军再次返回到了倪家营子。
刚住下,又不见了田妹的踪影。大家说这些日子田妹咋的了,打仗这么紧,还疯跑。一连长岳水仙快言快语地说:“上次离开倪家营子前,她就不见了,后来回来说是出去干了件傻事,啥傻事呢?莫不是被哪个年轻首长把魂勾跑了,搞浪漫也不看个时间,现在每天都在死人……”
大家正在议论,夏满月走进了屋子。她刚刚参加完营以上干部参加的一个短会,一进门,就感到了屋里空气的紧张。“出啥子事了?”她打量着女兵们问。
“田妹又不见了。”毛丑女说。夏满月怔了一下。
“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我看得开她的会了……”岳水仙气哼哼地说。
“你们都别说了。”夏满月打断岳水仙,说,“我知道她在哪里。”说罢,走出了屋子。天阴沉沉的,风低沉地吼叫着,扫过土蒙蒙的村子,几只乌鸦从一棵枯树飞到另一棵枯树上,“嘎嘎”的叫声听去干涩沙哑。
“不祥的东西!”夏满月在心里骂了一句,死在马莲河的工兵营长的脸在她的眼前闪现了一下。那话是他说的。他说他讨厌乌鸦。夏满月走过那片枣树林子,朝安置重彩号的那两个屯庄赶去。在一个屯庄的门前,她看见了倚门站着的一个女兵,虽然背对着自己,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田妹。
“田妹!”她一阵高兴,远远地喊了一声。田妹没有吭声,依然那样倚门站着。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迅速闪过,她快步走过去,又喊了一声“田妹!”
田妹慢慢扭过脸来,朝她“嘿嘿”笑了两声,又慢慢把脸别了过去。夏满月看见她目光发直神色木然,笑得僵硬而凄婉。
夏满月感到不好,赶忙抓住田妹的胳膊,使劲摇着,焦急地问着:“田妹,是我,田妹,你咋了?你看着我,你怎么不看我……”
任她怎么叫怎么喊,田妹都不再说话,有时转过脸来,朝她木然地看一眼,“嘿嘿”笑两声,然后把脸别过去,朝着门框。
夏满月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撇下田妹,跑进了屯庄。
眼前的景象将她一下子击蒙了,她心口一阵恶心,双腿发软,瘫坐在门道里。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被扒光了衣服的尸体,有的剜了眼,有的割了耳朵鼻子,有的挑了脚筋,有几个还没有完全断气,身子不停地抽搐着扭动着,所有的面孔一样痛苦一样狰狞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是山娃子。
直到卫生部长带着人来清理尸体的时候,夏满月才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那个地狱似的地屯庄。
田妹疯了。
疯了的田妹常常站在那里发愣,叫她半天她也听不见,有时无缘无故地“嘿嘿”笑两声,天气好的时候,她会走在村街上,咿咿呀呀地哼唱着一支歌子,听过的人知道她唱的是《高高山上一棵槐》。
她唱的声音很小。
一次,她正在哼唱的时候,被夏满月看见了。看见夏满月,她停住脚步,也不再唱了。夏满月走过去,用胳膊搂住她。说:“田妹,唱歌儿呢?”田妹迟疑地摇一摇头。她说:“唱吧,你唱吧。”田妹突然焦躁起来,在她臂弯里使劲扭动着,嘴里不住喃喃着:“你不是山娃子……你不是……”
夏满月更紧地搂住了她,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大家都说田妹是被吓疯的。
当营里组织大家以田妹为例子,进行克服脆弱情绪增强革命意志的讨论时,营长夏满月意外地没有说话。
只有心细的欧阳兰才留意到,自从田妹疯了以后,夏满月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一个人看着什么地方发呆,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欧阳兰问她心里有什么事吗?她说没有。夏满月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田妹身上,白天帮她洗脸洗脚,盛饭打水,夜里挨着她睡,喊她起来解手,像精心侍候着一个婴儿。欧阳兰想,夏满月被疯了的田妹突然弄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不过,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的时间不长,当战事紧张起来的时候,夏满月又回到了以前--战争中没有女人。她依然那样风风火火地提着两把盒子枪,带领着女兵们作战,救护伤员,做战场鼓动……每天都有战争,红军每天都在减员,子弹打一颗少一颗。马步芳、马步青兄弟此时已经倾巢出动,用十二三个团的兵力把红军驻守的上下倪家营子团团围住。他们拉长了白天进攻的时间,东方刚吐白,那些黑压压的骑兵就向红军阵地压来,直到夜幕降临,倪家营子一整天都处在敌人的火力覆盖下。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们照例缩了回去,但他们的营地在一步步推进,对红军的包围圈在一天天缩小。
村子里,随处可见的红军尸体已经来不及掩埋。可动员的村民已经不多,多数在红军东返时逃离了,那时马家军和地主民团杀进村子,对红军伤病员和支援过红军的老百姓进行了一次真正的杀戮,逃走的老百姓在红军二次进驻村子以后没有再回来。
东返时补充的弹药已经消耗殆尽,村子里已很难找到粮食,地主的粮仓已被翻了又翻,连掉在地上的土也是簸了又簸,老百姓的活命粮也都卖给了红军。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把能入口的东西全都找来填进了肚子,洋芋蔓、胡麻秆、杨树叶子,一个子儿也没有的葵花盘……用铡牲口料的铡刀铡碎了,加把盐,煮成难以下咽的糊糊,能弄到点榆树皮是最好的吃食。有几天夜里,夏满月还带着妇女营的女兵们跑到村外的滩上,从被击毙的马家军的战马上割些马肉回来,分给各个单位。后来被马家军发现了,他们就想了个毒招,每当一匹马倒下去,他们就在死马身上泼一桶火油,点着,直到烧成灰烬。到后来,连喝的水也没有了,几口水井淘干了,地上的雪扫着化完了,河沟里的冰也敲完了。
夏满月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敌人加紧了进攻。
当不可一世的马家军进入红军的前阵地时,总会有一部分弹尽粮绝的红军战士在干部的带领下,砸毁武器,跳出堑壕,舞着大刀,向敌人冲去,就有干脆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终于,在一天晚上,红军接到了向祁连山腹地撤退的命令。撤退之前,夏满月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安置田妹。
带走是不可能的,夏满月也决定不把她送到彩号队,她想找个可靠的人家把她藏起来。跑遍了上下倪家营子每一户人家,最后,她找到了一个姓刘的奶奶。刘奶奶六十多岁,孤身一人,丈夫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被拉了丁,一直几十年没有再回来。她丈夫走后的两个月,她生下了他的儿子,儿子长到三个月,得伤寒死了。那时候倪家营子的大地主刘培基也刚刚生了他的头生子,婆姨没奶,就把刘奶奶找去奶娃娃。那个娃娃现在接管着刘家的家业,管刘奶奶叫奶妈,红军来时逃跑了。夏满月问刘奶奶时,她说田妹虽然疯了但不癫狂,可怜见的,她愿意领着,也好给自己做个伴。夏满月试探着问马家的人来了怎么办?她说我拾了个疯丫头,他能咋?夏满月说如果他们知道她是红军要抓她呢?刘奶奶说不要紧我让四辈说话,四辈就是我用奶水喂大的那个娃娃,都说四辈是个恶人,但还心疼我这个奶妈。夏满月再三问保险不保险,刘奶奶说保险着哩。夏满月把在一条山时领到的一包大烟-I-送给了刘奶奶,说给妹换些有用的吃,过几天她们打回来就把她接走。
夏满月把田妹领了来。夏满月对妹说,她要打仗去了,让她先在刘奶奶这里住几天,过一阵就回来接她。田妹不吭一声,一直痴痴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出刘奶奶房门的时候,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嘴里含含糊糊吐出了一个夏字。
夜,像一张混沌的大网笼罩着河西走廊西段这片流血的土地,尖厉的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裹挟着沙砾,从蒙古和新疆的大戈壁蹿过来,在这里肆虐着,咆哮着,像一群发怒的野兽,轻而易举地制造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冻出发闷的颤音,连空中飞过的弹痕也变得僵硬起来。突围开始不久,马家军就发觉了红军的意图,他们不敢贸然出动,用密集的火力远距离向倪家营子进行射击。
“一”“二!”“三!”“四!”
女兵们裹着风雪站成两排,大声报了最后一遍数。连同站在队列前面的营长夏满月,一共二十七个人。
这是妇女营的全部。
当夏满月最后一个喊出“二十七”这个数字的时候,她的心头一片酸楚。那一瞬间,她不禁想起了过黄河前的那一晚,那时候,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支将近三百人的队伍。
怒号的风雪中,传来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二十八!”
声音是从夏满月身后传来的,她扭过了头,发现在一片混浊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田妹!”
她喊了一声,跑过去。果然是田妹。
她的头上身上已经盖满了雪。
“我自己……能走……”她小声说,“嘿嘿”笑了笑,
“我答应过二六三团,要给他们教歌子……”说着,她小声哼起了《一炮打倒马步芳》。欧阳兰一旁问:“连长,怎么办?”
夏满月说:“你们等等我。”说罢,她用手擦了擦田妹脸上的雪,抓着她的手,向刘奶奶住的地方走去。
走出二十几步,碰上了迎面赶来的刘奶奶。刘奶奶对夏满月说,夜里枪声响起来以后,田妹就慌慌的,一遍一遍地念叨着队伍要走了队伍要走了,她一眼没看住她就跑了出来。夏满月把田妹交给刘奶奶,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田妹,你是重彩号,你得留下。”田妹痴痴地看着她:“重……我能走……”夏满月说:“这是命令!跟刘奶奶回去吧!”“命令。”田妹木然地说,跟着刘奶奶,迟疑地挪动了脚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看夏满月,说着:“命令……”
夏满月转过身,咬咬牙,向风雪迷茫中走去。走过王家屯庄时,夏满月被许山林喊住了。胡子拉碴的许山林是在要走进土堡的时候看见她的,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战士。他指挥战士们进了土堡后,走到她的跟前。
他抓着她的胳膊看了她一阵,雪花纷乱地在他们之间飞上飞下,落到她的脸上,化成水流下来,他攥起衣袖在她脸上擦了擦,说:“今夜的风雪真大。”
“是的……雪真大。”
他一直那样看着她,她觉得他此时的目光深不可测,她的心震颤了一下。
他说:“你走好。”
她怔了一下:“你……不走吗?”
他摇了摇头:“不走了。”
“为啥?”
他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的王家屯庄,说:“我要留在这里,负责阻击敌人。”
她轻轻“哦”了一声,她立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是我自己要求的。”他说。
她没有说话。
王家屯庄在弥漫的风雪中显得飘飘渺渺,它不像白天那样伟岸那样高大。
王家屯庄是倪家营子最大的土堡,位置突出,正前方是一片开阔地,马家军的主要进攻都是从那个方向发起的,因此王家屯庄成了红军阻击敌人最靠前的依托工事,也是马家军骑兵的主要攻击目标,这里无日不在战斗,靠开阔地的那面堡墙上,弹痕累累,有两处已经坍塌。在坚守土堡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每天都有牺牲,光是经夏满月手抬走的尸体,就不下十三四个。昨天傍晚夏满月最后一次进去时,堡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她说:“在这个堡子里,我们牺牲了整整两个排。”
他笑一笑,说:“刚才那些兵你看到了吗?此时加上我,还有三十个,总部集中了最好的战士交给了我。”
她看着他,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久违了的兴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为了今晚的行动成功,这是值得的。”她点点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应该高兴一点。”他说,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了,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啊,我们要是有个娃儿多好……”提到娃儿,她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
枪声又激烈起来,飞曳的弹痕在他们头顶滑过,划出僵硬而短促的亮光。
“来,让我再搂搂你。”他突然转过脸来,看着她说,然后,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
后来,他放开了她,说:“好了,你快走吧,祝你活到胜利。”
说罢,他就径自向土堡走去。走到堡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对夏满月大声喊了一句:“满月,忘掉我,千万莫犯傻!”然后,走进了土堡。
夏满月掐了掐疼得要炸裂的头,吃力地走进了风雪……
以后的两天,留在夏满月记忆里的是被红军的鲜血染红了的白雪。
几乎就在红军突出倪家营子的同时,马家军的骑兵就追了上来,火力悬殊的战斗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杀戮。夜里,马家军营地传来了悠扬婉转的花儿,张扬着胜利者的轻佻与放肆。三道流沟。羊圈子。梨园口……这些默默无闻的地方,因为经历了血腥而写入了日后的历史。
在梨园口,夏满月记住了那个浸泡在鲜血里的落日。托住那个久久不肯落山的太阳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军的尸体。
在血一样的太阳里,夏满月看见了背锅的逃兵丁谷雨,看见了拿着砍刀的小毛头,还有高贵的洪云舒,目光像惊鹿似的陈秋儿,还有一连长,三连长,还有那长得望不到头的她的女兵们……
哦,那是你吗,爱唱歌的田妹?是你吗……
那轮迟迟不肯下山的落日在夏满月眼前渐渐变成了一片汹涌着的血海……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夏满月跟着为数已经不多的红军队伍,继续向祁连山腹地走去。又一个落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