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很大的苍蝇在屋里飞,发出很重的“嗡嗡”声。在从窗户和楼顶的缝隙透下来的太阳很黄很亮的光柱里,浮动着很细很密的灰尘。屋里很静,外面女藏民“哦哦”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有时夹杂进低沉的牛吼和高昂的狗吠。带着草香味儿的微风不时从窗子吹进来一些,送来对面山上喇嘛寺里风铃的悦耳的丁东声和牛角号沉闷的吹奏声。
她觉得身上生出一阵燥热,心有点慌。她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他说过他喜欢她这张脸,他说她的脸上绽露着女人的秀美也镌刻着男人的果敢还深藏着土匪的残忍。他说那话是在秋天的一个傍晚,在一片林子的边上。那时候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她给他说过她曾经有过一个男人,不过她没告诉他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土匪。他对她说他就喜欢这样的脸子,他说这样的脸子有很多很多内容。她说你的眼睛真厉害,我真害怕你的眼睛。他哈哈笑着,他的笑声震落了秋天的树叶,星星在他们头上跳了跳。他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说指挥打仗的人眼睛就得厉害点,你害什么咱们是战友是同志是一起打天下的人,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她就把眼睛对着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映出了两点星光,比白天显得更深更亮更生动。他的粗重的鼻息不断扑到她的额头上,掀动了她的几根头发,她的心和脸都痒痒的。后来,她就像一块融铁一般绵软了晕眩了。她把头轻轻倚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使劲搂住了她,胡乱亲着她的嘴唇脸蛋和脖子。她听见他不住地叫着“我的小娃儿”、“小乖乖”、“勾命鬼”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她不相信那个抡起盒子枪来眼睛就发红的许师长会说这种话,会是这个样子。她的第一个男人抱着她的时候从来不会说这些。听着他的昏天昏地的呼叫,她就禁不住像真的小娃儿那样哼哼唧唧叫起来。以后他就抱起了她往林子深处走去。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浮冰托着,她就躺在那块浮冰上随波逐流。她闭着眼睛,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脸和脖子,像母亲温存的抚摸。
“娘,娘!”
“你们真格要走?”
“嗯。”
“走好远?”“走好远。”
“过嘉陵江吗?”
“过嘉陵江。”
“通南巴的山水养活不了你们吗?”
“娘!”
“通南巴的乡亲们对不住你们吗?”
“娘!”
“做啥子要走?”
“我们要和三十万中央红军合在一起,打日本。”
“还回来吗?”
“要回来。”
“啥时候回来?”
“赶走了日本人打败了蒋介石就回来。”
“娘等着你。”
“娘,你等着我。”
“娘不死,你也莫死,娘等你回来。”
“娘!”
“清明寒食娘给你的男人培土烧纸送纸钱。”
“娘!”
“你得再有一个男人,没有男人的女人老得快。”
“哦,娘,娘,娘,娘……”
那块浮冰托着她,轻轻颠簸着。她觉着眼泪正从紧闭着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了你怎么流泪了?她说我想起了我的娘。他在她的眼睛上使劲亲了一下,嘬去眼窝里泪,他说好咸好涩你的这些眼泪。她说刚才我想起了我的老娘她说她等着我呢。他没有说话。那块颠簸的浮冰停下了。她睁开眼睛,她看到了一张冷静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的后面是幽蓝的天空和许多长着芒刺的星星。她问他怎么了你不高兴了吗?他摇一摇头,那块浮冰又托着她向前飘去。
他们都不再说话,耳边是风从树林里走过时留下的“沙沙”声。
突然沉默了的许师长让夏满月感到害怕。她又问刚才你怎么了?她发现他衣服领子上的那两片红这时像两块墨斑,他的脸也像墨一样含糊不清,只有那双厉害的眼睛里射出一点亮光。他停下来,用平静得可怕的语调问:“你能经得住不幸吗?”她一怔,说:“你为啥要问这话,我就是在不幸中长大的。”他看着她说:“你真让人心疼。”
他的骤然失去热情的怀抱让她警觉起来,她问:“你刚才说的不幸是什么?”
“你的家在鱼溪乡对吗?”她点了点头。
他说:“下午开会,总部的人说红军离开根据地以后,许多红军家属都叫反动派杀害了。”
她从他的怀里站了下来。“鱼溪乡呢?”她问。
“听说红军家属全家被杀的就有一千三百多户。”她没有说话。
“你要经得住。”他说。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的芒刺粗了长了,密密麻麻结成了一张网,那网后来也模糊不清了。
过了好久,她对他说:“走吧咱们走吧。”
“去哪里?”
“回去,我要回连里去。”
他没有说话,随着她慢慢往回走。她的瘦小的身影在他前面高一脚低一脚地挪动着。“师长,”走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你就叫我的名字。”
“你还没有给我信物呢。”她说。
“这……你还讲这个。”他诧异地看着她。“我想要件信物。”
“红军里头不讲这个。”“把你的手枪给我。”“你不是有一支吗?”他看看她腰里别的那支精巧的小手枪,说。
“你教我双手打盒子枪。”
她在黑暗中对她的年轻师长说,然后转过脸向林子外边走去。后来,她轻轻哼起了一支歌子,那是夏天的夜里,娘唱给她的……
太阳在木楼外边的草地上灿烂着辉煌着。许山林师长又紧紧地抱住了她,粗硬的胡楂子粗鲁地在她脸上磨蹭着,她憋得喘不过气来,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木楼在他们脚下摇晃着,那些明亮的光柱里的灰尘飞快地舞动起来。
“你是啥时候看上我的?”她在他的怀里问。
“在你杀你舅公熊三清的那个夜里。”他说。
“他杀了我的那个男人。”
“都说你不敢枪毙他。”
“他挖了我那个男人的心。”
“你有很强的阶级觉悟。”
“是吗?”
“你是个可靠的革命伴侣。”
“你呢?你靠得住吗?”
“你说呢?”
藏族女人尖细的呼叫声又响了起来,一只狗在声嘶力竭地咬着,营地那边传来了女兵们练歌子的声音。
“我说换个日子吧。”她又说。“同志们都知道了。”
“我怕十五的那个月亮。”
“你真怪。”
“十五对我不吉利。”
“红军怎么还讲迷信……”
夏满月和许山林师长结婚的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把小木楼照得亮亮堂堂,洪云舒副部长写的喜字和一副对联潇潇洒洒:“革命战友英雄伴侣”,贴在墙上,使这个破旧的藏式小木楼顿时有了新房的感觉。红军战士和藏族老百姓挤进屋子里趴在窗户上,他们的脸上堆满了欢笑。陈总政委和他的妻子骑着马,从七八里外专程赶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洪云舒副部长唱了一支《打土豪歌》又唱了一支《马赛曲》……一只鸡半桶青梨酒热闹了一屋子戴红五星的人。
夜里,出了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又圆又大的月亮高高悬挂在远处的雪山顶上。
风从窗子吹进来,吹动着酥油灯昏黄的火苗,他们守着灯,久久地对望着,谁都不再说话。从喇嘛庙那边传来了法器庄严而沉重的吹奏声,宛如飘荡在空旷的草原上的一支真正的仙乐。
夏满月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庄严的时刻,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把手按在不安分的胸口上。许山林把她按倒在木床上,吹灭了酥油灯……她迷醉了……
忽然,一阵刺耳的军号声划过岑寂的夜空,接着,草原骚动了。
“妈的!”许山林咬着牙骂了一句,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发了一阵愣。
“算了。”他悻悻地说,从她身上爬起来。集合号在继续。
“要出发吗?”她穿着衣服问。他没有吭声。
“不是说明天夜里出发吗?”他没有吭声。
她下了地。
他已经全副武装好了。月光照着他紧拧的眉头,他的脸上露出一股杀气。这时候,那个战功赫赫的许师长又回来了。他朝木楼的楼梯口走去。
她站在那里,她等着他再回头看看自己,再跟自己说点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提着手枪走下了小木楼,只把“咚咚咚”的脚步声留给了她。
夏满月痴痴地望着窗外那个一尘不染的圆月亮。
那时,她还没有料到,小时后他们将永别这座月光下的木楼,再次踏上疲惫不堪的征途。在以后的岁月里,不会再有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宁静的月夜……
夏满月是在突围即将开始时发现田妹不见了的。
她问遍了营里的几个人,都说大概快有一个小时没有看到她了。欧阳兰担心地说会不会中了敌人的流弹倒在什么地方了;毛丑女说田妹如果牺牲了是很显眼的,都认识她,一定会有人来报告一声的;也有的说会不会让哪个连拉去藏起来了,好在路上为他们唱歌。
夏满月眉毛蹙成了疙瘩。
马家军已经发现了红军的企图,正在用炮火拼命堵击,红军担负掩护的部队在好几个方向进行着殊死抵抗,村里村外,枪声响成一片。刚才还是静谧的月夜,眼下变成了一片硝烟弥漫的火海。
已经有部队突围出去了。
夏满月向欧阳兰匆匆交代了一下,就跑去寻找田妹。准备突围的红军按单位集中在村子的每一条街上,她一边走一边打听。田妹是红军中的名人,不少人都听过她的歌儿。有人说看见田妹刚才往枣树林子那边走去了,那里的两个屯庄里安置着三百多个重彩号。今晚,他们将被留在这里。
月光下,到处是乱糟糟的人群,人叫,马嘶,连成一片。夏满月走到接近枣树林子的一条小巷里,看见了两个搀扶在一起的人影。
月光使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就是田妹。
田妹大概也看见了她,因为她看见他们的脚步显然放慢了。
她迎着他们走过去。
田妹扶着一个伤兵怯怯地站在她的面前。伤兵看上去年龄不大,嘴角有一圈黑黑茸毛,他的身上几乎被绷带缠满了,拄着一副木拐。
“他是谁?”夏满月蹙眉问。
“他……山娃子。”田妹用很小的声音说。“哪一部分的?”
“二六八团的。”叫山娃子的伤兵说。
夏满月把目光停到田妹脸上:“你不晓得纪律吗?”
田妹低下头没有说话,她知道不准带重伤员走的规定。“把他送回去。”夏满月命令。“不不,他的伤不重。”田妹惊恐地说,用身子护住山娃子。
“轻伤为啥子不归队?为啥子不自己走?”她扫了他们一眼说。
伤兵的嘴张了张,没有说话。
“腿上也挂了彩?”她看了一下他的缠满绷带的腿,问。伤兵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