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前后左右,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时而弯下身子,时而站起来,他们生怕忽略了什么似的,移动得很慢。夏满月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也在捡子弹。红军在这里快一个多月了,全军上下,已经弹尽粮绝,为了摆脱困境,总部决定今天后半夜突围东返,伺机寻求战机。上级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尽可能地装备自己。
夏满月在已经被搜寻过好几遍的死人堆里仔细搜寻着。
月亮照着僵硬在地上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土屋前和村巷里。烂毡片、黑的和灰的军衣、女人的大襟袄、花裤子,所有这些红军用来遮体的东西早已被战火撕扯得褴褛不堪,在寒冷的西北风中款款摆动着,像一片不安的野火。她不断看到从破毡烂布下面裸露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胸膛、腿、胳膊和男人的那个东西。此刻,它们都毫不羞涩地对着窥视着它们的月亮。血在月光下是深蓝的斑块,那些不规则的蓝斑嵌在熟睡着的年轻人的脸上和身上,像镌刻着的美丽的图腾。
夏满月走在这些从鄂豫皖从通南巴从雪山草地走到这个陌生世界里来又长眠在这里的年轻人中间,心里滋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和悲凉。
和红军尸体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些马家军的尸体,他们大多是冲到红军阵地前被红军用大刀砍死的,也有被红军赤手空拳掐死的,他们有的头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截身子,有的失去了胳膊和腿,有的在搏斗时被红军扭断了脖子,连眼珠子也被挤了出来,和眼窝只连着一条细细的血丝。
夏满月走过一个脖子上长着一块胎记的红军老兵尸体时不由停下了脚步,她觉得认识他,却又想不起他是哪一部分的。从过黄河到现在的五个月时间里,她记不得有多少熟人牺牲了,古浪、山丹、永昌、临泽、高台这些河西走廊的小城将最惨痛的关于死亡的记忆留给了她。脖子上有胎记的老兵趴伏在地上,他的头侧在一边,月光在他僵硬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冰冷的惨白。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失神的眸子保留着死前从心里喷射出的愤怒。他的一只胳膊压在胸下,那地方有一片被血染黑的雪,另一只胳膊伸出去,手死死地卡在一个马家军的脖子上。夏满月蹲下去,把被风扯开的衣服给老兵裹了裹。她试图把他的眼睛合上,用手揉了半天也无济于事--他的整个身子早已成了一块坚冰。最后,她拿起了马家军尸体旁边的枪,打开枪机看了看,没有一粒子弹。看样子那支枪已经被人扳开看过不止一次了。她失望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她看见了他。许山林站在她的面前。
冷风飕飕,把凝冻的血腥翻起来,很浓很烈。
她和他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站着。村外不时有枪声响起,战马偶然的一声嘶叫在静夜里听上去那么悠长,哪儿传来了马家军士兵高一声低一声的花儿,长长的拖腔不安分地撩拨西风中的寒夜。
“妈的,他们真消闲。”许山林终于说话了。
夏满月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在说马家军,五里之外,就是马家军的营地。白天,他们就是从那里向红军阵地发动进攻的,夜里就缩回去。仗着人多弹药多,他们就这样把红军围了近一个月。
马家军的花儿又悠悠地飘了过来,顺着风,有一句唱词听得真真切切:……山上的牡丹开败了,霜杀了林里的草了……
那歌声拖着余音渐渐消失以后,许山林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时间快到了。”他看了看表,说。
夏满月张了张嘴,依然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指的是突围的时间。许山林看表的动作让她想起了过黄河的那个夜晚。那时,在那片梨树林子里,他们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也是这样不停地看表,那时的他显得极度的兴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条泛着波光的黄河上,都在即将开始的渡河战役上,那时,他几乎没有专注地看过她一眼。而此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久别于她的一种东西。
,她找回了川西草地上的那个许山林。那时,他也在失意的时候。
想到这儿,她的心里泛上了一种说不明白的滋味。
“我们……回去吧。”他说,看了她一眼,挪动了脚步。她迟疑一下,跟上了他。
他们在一堵土墙下站了下来。是他先停下来的,他对她说时间不多了要她在这儿跟他待一会儿。她就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来他就搂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可是他把她搂得很紧。他在她的脸上嘴上亲了一阵之后,放开了她。她能感觉到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带点苦味的气息。他看着她苦笑了一下说,这里没有个小房子,我真想有个小房子。她的嘴嚅动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不是个好男人!他又苦笑了一下说,都是这仗把人打疯了打傻了,我不是一个好男人。不断有人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跑过来跑过去,他们就静静地站在墙的阴影里。他说真奇怪过河几个月我从来没有像今天夜里这样想你。她想哭她想捶打他几下她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可是她还是忍住了。他问她你咋的不说话?她戚然地笑一笑说,说啥子呢?他端详她一阵说你老了,脸上咋有了这么多皱纹。她看着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他又说你会生娃儿吗你长得这么瘦这么小你能生娃儿吗?她觉得自己的鼻子酸了一下,她觉得眼泪从自己眼睛里涌了出来。他说你哭了,顺手塞给她一条皱巴巴的手绢。她听见他说等打通国际路线第一件事就是叫你给我生一个娃儿,我要守着你侍候你。她就把头倚在了他的怀里,他用一双胳膊搂住了她,又在她泪水迷离的脸上使劲亲起来。她想了放在麦草堆里的那个小生命,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一说,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紧紧地偎着他,听着他很有力量的心跳。这时候,她听见他说起了月亮。
他说:“你看今天又是个圆月亮。”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看了看天上,那个圆月亮从刚才她看见的地方又往西移过去了一大截。月亮把它的冰冷的水泼洒在地上,那些高大的屯庄,被炮火轰塌的土房,远处的旷野,那些趴着仰着的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都泡在水一样的月光里,像一个银色的梦。
“我讨厌圆月亮。”她说,看着南边不远的祁连山说,祁连山的积雪在月光下发着冰冷的白光。他没有说话,把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我又想起了炉霍草原上的那座小房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还记得那个月亮,也这么圆。”他又说。她没有说话。
“有个小房子就好了,现在……”他最后说。她依然没有说话。
她和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没有子弹?”她问他。他摇摇头,又把手放在腰里摸了摸,摸出两颗马尾巴手榴弹,送给了她。然后,他就掉头走了。
望着离去的许山林的背影,夏满月觉得乏极了,她把身子靠在那堵坍塌的土墙上。
那轮圆月亮在她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她闭上眼睛,走进了一年前炉霍草原的那个圆月之夜。
许山林把他们的喜期定在阴历十五的晚上。夏满月说不好,十五的晚上不好。许山林说阴历十五的月亮很圆对于结婚的人来说是一个很美妙的象征。夏满月眨一眨眼睛,陌生似的看着这位眉梢上挑着几分英武气的红军师长,她没有想到从这位杀人很狠的红军师长的口里能说出这样高雅的话来。这时,一轮冰盘似的圆月亮正在她的眼前升起,晃动,许山林的脸慢慢变成了她的第一个男人的脸。
你是一个狐狸精!那个男人用手点着她说。这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已被五花大绑着,正被她的远房舅公推着往外走,那时候门框里正嵌着一个很圆很大的白月亮。
也是喜期。
你想啥子呢?她听见许山林在问她。她隔着一张肮脏的小炕桌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许山林。你想啥子呢?他又问。她说换个日子吧十五的晚上不好。为什么?他又问。她说我怕十五的那个圆月亮。他笑一笑说你真是个怪女人。她说就换一个日子吧。他说这个日子是陈总政委帮咱们选定的,也都通知大家了。她就不再说话。她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
那个苍白的月亮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着。
外面传来“哦--哦--”的女人的喝叫声。夏满月把眼睛从小木楼的窗子看出去,她看见两个穿得十分臃肿的藏族女人把手高高扬起来,对着一群牦牛喊话。牦牛们垂着长长的胡须,悠然地走在草地上。女人站着的地方,爬着一个和狗打架的小娃娃。小河那边,有几个背水的喇嘛。喇嘛都光着头,披着绛紫色的袍子,把一只胳膊露出来。他们的赤脚踩在绿得肥厚的草地上,许多红色的和黄色的野花不断地舔着他们黑黝黝的赤脚。此刻,他们佝偻着腰,胳膊长长地垂吊在胸前,背着比他们身子粗壮得多的木桶,缓缓地向对面山上挪动。那里,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一片洁净的白云在寺庙的金顶上轻盈地飘动着。她想着喇嘛寺里那个披着一百多条哈达的金佛爷,想着那个胸前飘着白胡子的清癯的老活佛,想着许许多多的经书。卫生员苏一民告诉她,藏经涂上酥油贴伤口好得很。她一直想着弄几本藏经。她们妇女营有十二个彩号,都是过嘉陵江的时候挂的花,没有药和绷带,伤口一直没有好。她知道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觉着许山林正绕过小炕桌向自己靠过来,她已经感到了从他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她把目光从窗外斑斓多彩的草地上收回来。她看着他。她发现他脖子下面的那两片红很鲜亮,他的脸被那两片红衬得很生动。她觉得自己的脸正在热起来,就把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到屋子的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