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征问他:“现在,你明白了吗?”纳尔斯迟疑地点着头,起身告辞了。
陈秋儿在望不到尽头的花海里走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引来了无数蜜蜂和蝴蝶,在她的面前轻盈地飞舞着,天空碧蓝如洗,飘着洁白的云彩,风很轻很柔,吹到脸上,像爷爷温存的抚摸。
一曲笛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悠悠扬扬,飘飘渺渺。啊,那是爷爷的笛声吗?爷爷,你在哪里?
笛声继续着,在花海的尽头,一片朦胧的金殿正在变得清晰起来,那些追着鲜花的蜜蜂和蝴蝶突然间变成了无数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他们飞在蓝天和花海之间,张着胖乎乎的小手,向她笑着,招呼着……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彼得神父说的天国吗?
悠扬的笛声中,她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她觉得自己的脸被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哦,那不是从脸上拂过的微风,是真正的抚摸。
啊,你是谁?
“秋儿,你醒了?你醒了吗……”那声音在耳边轻轻呼叫着,那么真切。
陈秋儿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一片模糊,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啊,那是你吗,圣母马利亚?她看见了对面墙上的圣母像,圣母像不大,镶在一个精制的画框里。圣母抱着光屁股的圣子,微微垂着头,把脸贴在圣子的头上,显出几分忧戚。一缕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正好照在圣母像上,使神情忧戚的圣母显得生动起来。
哦,这是在哪儿?是川西彼得神父的那个小教堂吗?啊,不对,彼得神父的教堂有许多彩色玻璃,房子也比这个高大得多,这里除了土墙上那个纸糊的小窗户,什么也没有。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秋儿,你醒了?你想喝水吗?”那个声音依然在耳边呼叫着她。那声音把她的目光从圣母像上拉到近处,她看到了坐在己身边的夏满月营长。
夏满月端着一碗水,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哦,营长……”
她努力张了张嘴,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夏营长把脸向她靠近些,她感到了她的温暖的鼻息,夏营长用疲惫的目光对她笑着。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注视过自己的营长,平时,她总是躲避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总让她感到紧张感到不自在。此时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柔和,那么美丽,那么深沉,“秋儿,来,喝点水。”夏满月说,一只手把她扶起来些,另一只手把碗端到了她的嘴边。一股温热的水慢慢流进了她的喉咙。
夏满月把陈秋儿放到炕上,用毛巾轻轻擦着洒在她脖子上的水。这时,眼前的一切又在陈秋儿眼前模糊了,渐渐地,她又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这时,红军医院的刘医生从外间走进来,在陈秋儿的炕前站了一阵,揭开被子看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翻开眼皮看了看,问站在旁边的夏满月:“没有醒来过?”
夏满月赶紧说:“眼睛刚刚睁开过一次。”刘医生站着,没有说话。
夏满月问:“这是好兆头吗?”
刘医生摇摇头:“不,这不说明什么。”
“真的不行了吗?”
刘医生蹙着眉,点了点头。“她还不到十七岁。”
“哦,知道,你说过了。”
她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不能再想点别的办法吗?”
“在眼前的条件下,我们把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拉住她。”刘医生说,看着昏迷中的陈秋儿,“她流的血太多了,又伤在要害部位,你看她的脸,多苍白……”
夏满月没有再说话。
其实,几天来,他们这样的对话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她问的和他答的,都没有任何新意。刘医生临出门的时候,对夏满月说:“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夏满月点了点头。
外间的礼拜堂里,杂乱的说话声传了进来,陈梦征熟悉的声音也夹杂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
陈秋尚着的这问屋子是天主堂的里间,平时是张神父住的地方。外间是礼拜堂,现在是军指挥所。进城那天,夏满月和田妹用担架抬着负伤的陈秋儿走过这里时,被正从天主堂里走出来的陈梦征看见了。陈梦征问天气这么冷,怎么还不把伤员赶紧安置下来。夏满月说刚进城,正在找地方。陈梦征见陈秋儿伤势严重,就让抬进了天主堂。安置下来以后,陈梦征亲自找来了红军医院医术最好的刘医生。夏满月安排营部最心细的毛丑女专门守护,自己稍微有点空,也跑过来陪陪陈秋儿。过黄河几个月来,难得的没有枪声的日子。刮不完的风从屋顶走过,拨弄着苫在屋顶的芨芨草,发出“沙沙”的声音。陈秋儿的身子又轻轻动了一下,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夏满月赶紧俯下身去,喊着她的名字。
陈秋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平静下来,她嚅动着嘴唇,竟然发出了喃喃的声音。夏满月把耳朵贴到她的嘴边,终于听清了,她在喊“上帝”。
夏满月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这时候,陈秋儿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夏满月高兴地喊起来:“秋儿,你醒了,你醒了!”
陈梦征在外间听到夏满月的喊声,跑了进来,他看见陈秋儿瞪着孩子般的眼睛,看着墙上的圣母像。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看夏满月,又看看陈梦征,轻声地问:“你们说……有天国吗?”
夏满月和陈梦征都愣了一下,他们都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
“……有吗?”她又问,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没有吧。”夏满月说,声音也很低。说罢她就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说得那么犹豫,那么不自信?
“我想……有的,彼得神父……说过,好人……都会……在那里……见面,营长,政委,你们……都是好人……我会想你们的……”说着,她又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夏满月觉得眼泪从自己眼睛里涌了出来。
“营长,政委……你们说……真的有……天国吗?”喘了一阵后,她又固执地问,目光里充满了期盼。“我想,有吧。”陈梦征看着她,说。“是……吗?”陈秋儿说,暗淡的目光忽然显出光彩。
“是的,应该有的。”陈梦征肯定地说。
“是的……有的……”陈秋儿喃喃着,又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浮着一丝笑。
“政委,你不该骗她。”夏满月说。
“我们没必要跟一个就要死去的孩子争论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此刻,我们所能做的,是怎样让她走的轻松一点。”陈梦征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夏满月说,“你守好她,我去请个人来。”
陈梦征来到了纳尔斯神父住的地方,对他说:“神父先生,你可以帮我点什么忙吗?”纳尔斯摊开双手,诧异地问:“长官,我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陈梦征说:“我们有一个小战士快不行了,希望你能在她的最后时刻给她一点安慰。”纳尔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你们共产党都是无神论者,难道将军的部下还需要临终祈祷吗?”
陈梦征笑笑说:“不,纳尔斯先生,请别误会,我和我的部下都不认识上帝。”
“那你找我做什么?”
“也许,那个垂危中的小女兵是个例外,她在昏迷中问到过关于天国的事。”陈梦征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们的回答对她来说,有点苍白,我想这时候你能帮助她。”
陈梦征带着纳尔斯神父走进天主堂的时候,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他带着他穿过礼拜堂,走进那间小屋子。
夏满月纳闷地看看纳尔斯,又看看陈梦征,问:“陈政委,你这是……他会治伤吗?”陈梦征摇着头,说:“不,他可以让她走得轻松些。”说罢,用目光指着炕上躺着的陈秋儿,对纳尔斯说:“就是她。”“啊,她那么小,还是个孩子!”纳尔斯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拜托你了,纳尔斯先生。”陈梦征看着纳尔斯,说,“也许,在其他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这样做。”说罢,看了他和夏满月一眼,匆匆走出了屋子。
纳尔斯走到炕前,把一只手放在陈秋儿的前额上,轻轻说起来,用尽可能温柔的声调向她描述着天国。
夏满月注意到,在那段时间,陈秋儿的眼睛又睁开过一次,她的目光看到纳尔斯时,轻轻地说了声:“彼得……神父吗……”
她的声音很小,很含混,只有夏满月听清了。纳尔斯只看见她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抓着她的手,轻柔地对她说:“孩子,主在保佑你……”
陈秋儿当天下午平静的死了。五十七在稀疏的枪声中,童军长和陈梦征走出了高台东城的城楼,他们的脸上,写着由于缺觉和焦灼带给他们的憔悴和灰暗。
自从接到坚守高台的命令那天起,他们就把军指挥所由天主堂搬到了城墙上。在原国民党高台县长魏鹤鸣眼中,红军首长的这个举动,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童军长和陈梦征在飕飕西风中走着,不时停下来查看一下。
高台城不大,土垒的城墙也很低,上面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马家军围城时,童军长命令部队加固工事,征集了全城的柳筐麻袋和木箱木柜,装上土,加高加厚了城墙,又把木棍、石头、砖头集中堆放到城墙上,准备在弹药用完后做最后的武器。
童军长和陈梦征仔细查看着城墙的每一个部位,敌人的子弹拉着呼哨,不时擦着他们的耳朵飞过。童军长一边走,一边向不断前来报告的营连干部重复着同一句话:“沉着,注意节约子弹,不到必要的时候,谁也不准放枪!”
枪声是从敌人阵地传来的。童军长、陈梦征发现,敌人的阵地比昨天又向前推进了一些,战马的嘶叫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断向高台城打着枪,但还没有发起全面进攻。看样子,他们仍在继续调集兵力。
远处的公路上,沙尘滚滚。他们清楚,更多的敌骑正在向高台压来。
看着远处的敌阵,陈梦征不由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古浪。眼下的高台,多少有点像当初的古浪。不,可能比古浪更严峻。
马家军是在红军攻进高台一周后,追到高台城下的。
在此之前,总指挥部已主动撤出临泽,率红军主力进驻到临泽以南的倪家营子一带,准备稍事休整、补充后,即向肃州推进。W军作为主力一翼,沿走廊北山,向肃州靠拢。
就在此时,马步芳的河西前线总指挥马元海指挥着他的步、骑兵共八个旅,及十六个县的民团,源源不断地向红军压来,将还没有喘口气的红军分割包围在倪家营子和高台一线。高台因地处河西走廊到新疆的咽喉部位,而成为马元海的主攻方向。一时间,通往高台的兰新公路上,马家军的骑兵拥拥塞塞,扬起的沙尘遮天蔽。
高台形势骤然紧张起来,童军长、陈梦征一面指挥加固城墙,一面制订着突围方案。高台城墙有三个城门,分别开在东西南三个方向,北城没有门,外面是开阔地,一直延伸到北山。黑河从开阔地的东西向流过,冬天河水结着冰,可以过人马。东关、西关和南关外面有一些房屋、店铺和小村庄。距东门、西门三十米的地方,各有一个高大的碉堡。童军长陈梦征对兵力做了精心安排,两个主力团分别把守东、西两个方向,由改编的抗日义勇军把守南门,北城没有城门,由人数较少的骑兵团、特务团各把守一段,妇女营机动。童军长、陈梦征经过一番研究,选定北城作为突围方向。由于北城没有城门,敌人未置重兵,由此突围,成功可能最大。童军长命骑兵团长率领一个连秘密施工三昼夜,在北城墙上掏了一个宽约一米、高二米的大洞。为了不使敌人察觉突围意图,童军长特别嘱咐,挖洞时在城墙外侧留下一层薄薄的土层,捅一个小洞,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突围时一脚就可以踢开。童军长估计,全军三千人可在一个半小时内由此洞突出城外。
童军长、陈梦征正在周密部署之际,突然收到了军政委派便衣通信员送来的密信。信中这样写道:
童军长:
高台是打通国际路线的重要军事要点,率总部命令,务须坚守,不得有失……
童军长看罢信,看了一眼陈梦征,两人相对无言,之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童军长挥了一下手:“上城!”随即就将指挥部搬到了东城的城楼上。
在四个方向的城墙上视察了一遍之后,童军长和陈梦征回到了东城城楼的指挥所里。童军长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他把烟吐出来后,看了看陈梦征,突然说:“老陈,我想把配属我们的妇女营的连以上干部叫来,开个会。”
陈梦征一怔,随即有了一种预感:“你是想……”
“让她们走开。”
“让她们出城?”“可以吗?”
“哦……是的,应该让她们走开。”
童军长咧着嘴,努力笑了笑:“留着她们,给我们生娃娃。”
陈梦征:“只怕她们不肯走,尤其是营长夏满月。”童军长:“我们只有假传圣旨了。”陈梦征:“我看可以。”
童军长派一个参谋把妇女营的干部叫了来,向她们宣布了总部的“命令”立即向总部所在的倪家营子靠拢。
“为啥子?”
果然,童军长的话音刚落,夏满月第一个瞪起了眼睛。
童军长沉下脸来:“执行命令是不需要有理由的,懂吗,营长同志?”
一句话把夏满月顶了回去。
陈梦征一旁说:“快回去准备吧,要做好战士们的工作,不准出任何问题,等天黑就送你们出城。”
妇女营的干部走了以后,童军长对陈梦征说:“还有洪云舒部长,也走,高台城现在不需要女人。”
“好,我去通知她。”陈梦征说罢,走出了指挥所。
陈梦征在抗日义勇军把守的南城墙上,找到了担任政委的洪云舒。他要她立即下去,和妇女营一起出城。
洪云舒想了想,说:“不行,这是一支刚刚收编的队伍,这里需要我。”
“这是总部的命令。”
洪云舒皱着眉想了想,抬起头来说:“你就让我违抗一次命令吧。”
她的饱满的额头高高扬着,陈梦征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叫做执著的东西。
当天夜里,夏满月、欧阳兰带着化装成当地老百姓的女兵们,从北城墙上那个隐蔽的洞口里,悄悄地出了高台城。
第二天天刚亮,马家军的两架飞机出现在高台城的上空,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高台陷入了一片火海烈焰中。
之后的八天七夜,这支来自南国的红军队伍,用热血书写了高台这座西北小城历史上最惨烈的一页。除了侥幸逃活下的七个人,三千壮士全部战死。
嗜血如命的马元海骑着马走进高台城的时候,用手紧紧捂住鼻子,不住地说着:“腥死了,呛死了……”
在高台,马元海接到马步芳的第一道命令是:把共匪师以上长官的头割下来,送南京请功。
带着马家军辨认红军“高官”的是原红军参谋秦大女。
在向南京呈送的红军“高官”头颅名册中,有童志刚、陈梦征、洪云舒……
夏满月从一片狼藉的死尸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又大又白的圆月亮。
好凄惨的圆月亮!
她的眼睛在那轮月亮上停了几分钟,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后来,那个圆月亮就幻化成她的两个男人的脸。她有些奇怪,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她的第一个丈夫何敬儒了。头顶的圆月勾起了她已被尘封的遥远的记忆。
圆月亮的何敬儒看着她,阴郁地笑着,接着,她就看见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一颗流星从头顶飞过,她像被灼烧了一般,月亮里的一切在她眼前消失了,心头泛起一阵隐痛,目光和思绪又回到了地面上。
西风扯着悠长的吼声,吹扬着积雪和枯草,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形成一团又一团看上去沉甸甸的白雾。狗在四处叫着,搅动着呛人的血腥。激战过的倪家营子笼罩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村里村外雪地上那些微微隆起的深色,是战死的红军的尸体。
夏满月伸开紧攥着的右手,月光下,一颗黄亮的子弹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这是黄昏到现在,她在这片大战后的战场上的惟一收获。她戚然地笑了笑。
四野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