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头把冒着蓝烟的枪管放到自己眼皮底下,闻着浓烈的火药味,“咯咯”地笑出了声。这是他长这么大,打出的第一枪。第一枪就打死了一个敌人。看着高大的马家军在自己的枪口下倒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红军战士了。
城里到处都是枪声,小毛头这边发生的两次枪击并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但他清楚,眼下,到处都是敌人,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他再一次尝试着移动双腿,依然没有成功。不知是由于天冷,还是流血太多,那条伤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用手扳,用拳头砸,都没有任何感觉,像一截接在自己身上的木头。六七个马家军从十字路口那边跑着过来了,小毛头赶紧把脸贴在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他听到了马家军从自己身边跑过去时的脚步声。满街都是死人,一个穿花棉袄的死孩子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小毛头觉得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凑近了自己的脸,暖暖的。他眼开眼睛看了看,见那只卷毛小黑狗把一双前爪搭在自己的后肩上,用头轻轻地拱自己的脸。小黑狗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快活得“汪汪”叫了两声。
他一把搂住小黑狗,亲呢地喃喃着:“哦,你还在这儿,你怎么不找妈妈呢?你的妈妈呢……”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小狗仰起脑袋,瞪着黑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不时伸出鼻子在他的脸上蹭一蹭。他无声地流着泪,哭得很伤心。
一阵激烈的枪声传了过来,他警觉地推开了小狗,擦了擦眼睛,把那支手枪拿到眼皮底下,打开弹匣,数了数,还有四颗子弹。想象着将有四个马家军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样子,他开心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把枪合上,像个老兵那样,俯卧在地上,双手举着枪,静静地瞄着前方。
十字路口那边,枪声依然在对峙。此时的小毛头已十分平静,他已不再做任何逃走的努力,他举着枪,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一个头戴皮帽子,身穿翻毛皮大衣的马家军进入了他的视野。他没有看清这个马家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发现他时,两人间只有三十多步的距离了,马家军手里提着一支黑沉沉的手枪,走几步,停下来看一阵,接着再走。神情十分诡秘。
小毛头屏住呼吸,告诫自己:“莫慌,等他走近些,莫浪费子弹!”
马家军看来没有发现他,继续寻寻觅觅地朝他卧着的方向走来。等到他离自己只有十来米远的地方,小毛头把拇指放到了扳机上。
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时候,附近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身边不远处的两间板房起火了。熊熊的火光中,他看清了对面那个汉子的脸。
是那个姓丁的逃兵。
“啊,你想再逃吗?”小毛头看着一脸黝黑的丁谷雨,恶毒地笑了笑。此时,他只要轻轻撸一下扳机,这个逃兵准会应声倒下。在这样的距离,子弹是不会打飞的。但是,他不想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是,他向他大声喊道:“丁谷雨,逃兵!你还想逃跑吗?”
丁谷雨听到喊声,站住了。他朝四下里看了看,立即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毛头,喜出望外,大声说:“小毛头,你让我好找!”说着,朝小毛头躺的地方走过来。
“站住埸0过来!”孩子举着枪大声说。丁谷雨怔了一下,又挪动了脚步。“你妈妈等着你呢,大家都等着你呢……”他边走边说。
“莫动,再动我打死你!”孩子说。
丁谷雨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向孩子走来。整个古浪城马上就要落人敌人手中,时间不允许他再犹豫了。见孩子一直趴在那里不动,他问:“小毛头,你负伤了吗?”
“莫动!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小毛头再一次喊道。
“小毛头,莫闹!如果负伤了,我背你走!”丁谷雨说,加快了脚步。他看见了孩子手里举着的东西,但他不相信那是真枪,他知道小毛头一直用把砍刀,没有枪。
就在丁谷雨走到离小毛头五六步远的时候,小毛头手中的枪响了。
丁谷雨踉跄了一下,枪从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他努力使自己站稳,又摇摇晃晃地朝小毛头走了几步,很难看地笑了一下,看着他说:“我的娃儿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说罢这句话,栽倒在地上。
丁谷雨倒下的地方离小毛头很近,他的一只手向前伸着,差一点挨着了小毛头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神地着他。小毛头看一眼躺在冷风中的丁逃兵,很快活地笑了笑。那边,又有几个马家军挥舞着马刀向这边走来,小毛头又一次举起了枪。他知道,枪里还有三颗子弹。
撤退开始了。
妇女营奉命随军机关最后撤离,她们集中在“黄金旺”大车店的附近,看着先行撤退的部队悄无声息地从面前走过。满脸血污的二八三团胡团长在黑暗中认出了田妹,站下来盯着她看了看,张了张嘴,想说话的样子,却什么也没有说,跟着队伍走了。
田妹扬起脸来,她感到几点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飘雪了。
妇女营突然没有了那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一种少有的悲凉和沉重挂在女兵们的脸上。爱唱爱笑的田妹不哼不哈,望着看不到边的黑夜发呆;陈秋儿的目光一直担心地停在欧阳兰的脸上,远处近处的每一声枪响都会让她的心猛烈地跳动一阵;毛丑女低着头,两只手在黑暗中不停地摆弄着一双竹扦子,一只粗羊毛的小袜子在她手中已经有了形状,她悄悄饮泣着,重重地落到袜子上……
毛丑女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扬起头,看见欧阳兰教导员站在自己身旁。
欧阳兰从毛丑女手上拿过快织好的袜子,摸了摸,又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会儿,说:“送给我,留个纪念吧。”
“可是……还没织完呢。”
“……这就行了。”
“我答应小毛头,撤出古浪时,要送他一件礼物。”
“他不需要了。”
“小毛头……真的回不来了吗?”毛丑女抓着欧阳兰说,
又嘤嘤地哭起来。
“是的……他回不来了。”欧阳兰说,把毛丑女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从南山上下来,就觉着他回不来了……”
“只可惜我没有拉住丁营长,他不该去找他的,他不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毛丑女抬起头来,看着欧阳兰:“也许他们……”欧阳兰摇摇头,哀哀地笑了笑……卫生部长带着最后一批担架进了“黄金旺”大车店。
他从大车店出来后,看了看负责救护伤员的男兵女兵们,声音喑哑地说:“撤吧,大部队正在突围。”
“那他们呢?”夏满月指着大车店问。“只好留下了。”
卫生部长的话被好几个女兵听到了,黑暗中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你的决定吗?”夏满月紧盯着卫生部长,问。“不,我只是在执行命令。”
“谁的命令?”“总部。”
“把他们留给马步芳?”夏满月噎了一口冷气,问。
“没办法,我们要打通国际路线,要走很长的路。”
“敌人会杀死他们的!”
“我们……没有办法。”卫生部长说,声音沉重。他把脸掉过去,避开夏满月的目光。
“不,不行……”夏满月几乎要喊起来。
“冷静点,这是战争。”卫生部长把脸又转向了她,目光开始严厉起来。
“残忍……这样做,太残忍了。”她说,眼睛喷着火。
“作为卫生部长,我更有权力像你这样说,可是没办法,我们是在无根据地的情况下作战,打了败仗,只能如此。”
“我们就不能带着他们一齐走吗?”
卫生部长扬起脸,看看天,很难看地笑了笑:“抬着大批伤员,在缺医少药、什么都不熟悉的环境里打仗、长途跋涉?”
“不行吗?”
“我们会和他们同归于尽的。”
“我宁可和他们同归于尽。”瘦小的妇女营长说。
“那很简单。”卫生部长冷冷地说,“此时此刻,死对于你我来说,都不会比活下去更困难。”夏满月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夏满月营长,今天,我终于从你身上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卫生部长看着她说。她依然没有说话。
“不过,在战场上,理智比感情更重要,从这点上说,我更欣赏以往的那个夏营长。”卫生部长看着一脸迷惘的妇女营长说,“你应该懂得,有时候,我们的感情需要处在零摄氏度。”
“零……摄氏度?”
“像冰!”
“是,是的。”夏满月想一想,抽着长气说。
一声撕心裂肺呼叫声从大车店里传出来,卫生部长匆匆走了进去。陈秋儿紧张得抓住了夏满月的衣角,夏满月感到她的身子很厉害地颤抖着。
“你,怎么了?”夏满月抓着她的胳膊,问。“没,没咋。”
“害怕吗?”
“刚才那喊声让人害怕。”她扬起脸来,夏满月看见了一双被惊恐填满的大眼睛,她问,“那人就要死吗?”
夏满月没有马上回答陈秋儿的话。她扬起脸来,用手扯了扯衣领,对着雪花飞舞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陈秋儿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记住,当红军,你首先得学会平静地接受死亡。”
“我是说,你得平静地接受自己战友的死亡。”看着陈秋儿惊鹿似的眼睛,她补充说。“有时候,我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又说。既像对陈秋儿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卫生部长蹙着眉从大车店里走了出来,军指挥所派来的一个人对他说了些什么,那人离开后,他向夏满月她们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说:“走吧。”
女兵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大车店幽深的门洞,沉重地挪动了脚步。像被什么东西牵住了,她们移动得很慢。
大家谁都没有说话。
女兵们和前面的队伍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快步,跟上!”
命令是夏满月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