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女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前任,瘦小单薄的夏满月的脸上显出近似残酷的平静。
走到东北城角下,夏满月看见了正在组织突围的许山林。
他站在一堆房子的废墟上,几天的苦战使他失去了往口的神采,他的脸色焦黑双眼深陷,嘴唇上爆起一层燎泡。他的周围乱七八糟地躺着红军和马家军的尸体。那些几分钟之前还在互相射击互相砍杀的仇敌此刻搭肩叠踵熟睡在那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土地温暖着寒冷的十一月的北方雪夜。夏满月觉得许山林朝自己这边看过一眼,但只是匆匆一瞥就移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燥热起来。
她用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她感到了那里面又在骚动。
夜,四野茫茫。西风卷着大雪,在天地间肆虐地翻腾、奔涌、喧嚣……疏落的枪声被呼啸的风雪吞没了。
女兵们裹着风雪,吃力地向西行进。西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穿透了她们的衣服,又轻而易举地穿透她们的皮肤,把它的锋芒刺向肌骨。雪片也无孔不入地钻进她们裹着的围巾里,衣领里和袖筒里,然后又化成冰水贴在她们的身上,她们好像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上牙不住地与下牙磕碰着,她们感到血正在血管里凝固。
在女兵队伍后面二十多米,孤单单地走着陈秋儿和夏满月。那是陈秋儿在一次不小心滑倒后,夏满月为了照应她,一起落下的。
陈秋儿拉着夏满月的衣服,闭着眼睛,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由夏满月带着往前走。风雪在耳边发出呜呜的呼叫,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发怒。她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胸前,悄悄画起了十字。
夏满月忽然在前面站住了,陈秋儿差点撞到她的身上。陈秋儿睁开眼睛,看见夏满月用手叉着腰,身子很厉害地往后仰着,口中发出不问断的呻吟。她赶忙走到夏营长的前面,见她紧蹙着双眉,脸痛苦地扭歪了。她抓住夏营长的胳膊,惊吓地问:“营长,你咋了?你病了吗……”
夏满月努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喘着大气说:“我大概……要生了……”
“啊!”陈秋儿惊得嘘叫了一声,她向四周匆匆看了一眼,除了茫茫风雪,她什么也看不见,就连二十米以外的队伍也被风雪吞没了,她焦急起来,“营长,这儿这么冷,连个房子也没有……”
“莫急……秋儿……”夏满月劝她,又厉害地呻吟起来。陈秋儿看见她满脸都是水,不知是化了的雪,还是疼出的汗。她慌了手脚,朝前面行进的队伍大声喊起来:“你们停下,有人要生娃娃!”
在呼啸的风雪中,陈秋儿的喊声微弱得像一缕颤抖的游丝。
“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的喊声又被肆虐的风雪吞没了。
夏满月痛苦地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对陈秋儿喊了句什么,风声太大,陈秋儿没有听见。陈秋儿急得呜呜哭起来,她围着夏满月走来走去:“营长,咋办呢?没有房子,没有人,喊她们她们也听不见,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在陈秋儿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夏满月腰里别着的手枪。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拔出枪,向空中放了一枪。
“吧--”
枪声在呼号的风雪中显得无力而遥远,声音很小。
夏满月捂着肚子,朝陈秋儿大声喊起来:“子弹!你浪费了一颗子弹!”她的眼睛在喷火。陈秋儿避开夏满月的目光,定了定神,看着狂飞乱舞的风雪,又一次举起了手枪。她平生第一次这样坦然地决定做一件事情。
“不许--”夏满月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秋儿听到了夏满月的喊声,但她没有理会,她不知道枪里有多少发子弹,此时,她已下了决心,如果还是没有人来,她会继续打枪,直到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光。
就在她把手指再次按到扳机上的时候,她看到了风雪中几个移动的黑影。她收起了枪。黑影慢慢近了,陈秋儿看见欧阳兰带着田妹和毛丑女跑了过来,她们带来了一副担架。欧阳兰看到坐在雪地上的夏满月,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赶忙招呼田妹和毛丑女把夏满月抬到担架上,然后指挥着向前面走去。
夏满月蜷缩在担架上,咬着牙,强忍着疼痛,半天,才发出一声呻吟,欧阳兰跟在担架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陈秋儿默默地画着十字,在心里不住地祈祷着。
终于,她们看到了路边不远处有一个孤零零的土房子。抬着担架的田妹眼尖,发现房子后兴奋地喊了起来:“说这下好了,有个接生婆呢就更好了,营长,再忍一下,我们都要当姨妈了!”
欧阳兰说:“快走,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田妹一笑:“我说的是真的。”
夏满月在担架上努力笑了一下。
走近房子,见门大开着,欧阳兰朝里边大声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声,才知道人早跑空了。欧阳兰指挥着几个女兵把夏满月抬进了房子。这土屋很简陋,借着外面映进来的雪光,能看见屋中央有一个用石头土块垒成的灶,灶膛里有一些柴草烧过后留下的黑灰。门旁边的墙下,堆着一堆麦草。她们就把夏满月放到了麦草上。这时,大家才发现她的裤子已经让血染红了。屋里和外面一样冰冷,大家往土灶里塞进去一些麦草,点着火,屋里暖和起来,同时也飘浮起了股浓烈的牲口的膻腥气。欧阳兰在房子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个缺了一块的铜盆,让毛丑女在屋外盛些雪,坐在火上,不一会儿,铜盆就发出了噬嵫的响声。欧阳兰用手巾沾些温水,给夏满月擦起来。
夏满月在麦草上使劲挣扎着,扭动着,呻吟渐渐变成了嘶喊。
“快了吧?你挺一挺……”欧阳兰急得满头大汗,她一面安慰着痛不欲生的夏满月,一面想着怎么收拾这局面。
队伍早过完了。面对临产的夏满月,欧阳兰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在这荒原野地里,除了这个小土屋,再见不到一个房子,找医生找接生婆都没有可能。自己生过孩子,但那是在根据地的总部医院里,自己什么都不晓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满月又很厉害地呻吟起来,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营长看来马上要生了,我们该咋办?”欧阳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三个女兵,用求助的口吻问,“谁懂?哪怕一点点,现在,没人能帮我们。”
三个女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
“谁见过生娃娃?好好想想,我们该咋办?”欧阳兰又问,目光中充满期待。
“……我看见过一次,”田妹努力回忆着说,“我们坝里一个女人生娃儿,接生婆来了,先宰了一只鸡,把鸡血滴在产婆的屋门口”
“那是迷信,再说,我们哪来的鸡!”欧阳兰打断她。这时,夏满月挣扎着向她们挥挥手。
欧阳兰凑近问:“营长,你想说啥子?”
“出去,都出去……”
“不行,我们能帮你。”
“不不,出去,都出去!”夏满月瞪着眼睛喊起来,她的脸色可怕。
欧阳兰对三个女兵说:“你们出去吧,我一个留下。”三个女兵出去了。
“不,你也走,你也走!”夏满月说。“为什么?”欧阳兰也喊起来。
“我不愿生孩子时……别人守着我,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夏满月固执地说,“你走,快走!”她又一次喊起来。
欧阳兰只好走出去,她看见默默地站在风雪中的三个女兵。
一股滚烫的东西从欧阳兰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陈秋儿走过来,说:“教导员,你哭了?”欧阳兰抓着她的手,哭出了声。
欧阳兰的眼泪重重地滴在陈秋儿的手上,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教导员流眼泪,流了这么多。
屯庄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接着,一阵微弱而甜嫩的婴啼传了出来。“生下了!生下了!”女兵们高兴得跳了起来。
欧阳兰和女兵们赶忙跑了进去。黑暗中,她看见卧在麦草上的夏满月和裹在衣服里紧搂着的婴儿。她们走过去,围在麦草堆前,夏满月朝她们无力地笑了笑。
“生了?”欧阳兰问。
“嗯,生了。”她说,声音微弱。
欧阳兰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可怜的小生命,小东西脸上热乎乎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
“你来摸一摸,是个扛枪的。”夏满月说。雪光从屋外映进来,照着她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
欧阳兰把手搓热些,伸到夏满月的衣服里,在孩子的一双小腿间,摸到了一个细细的小鸡鸡。她感慨地说:“啊,多威风的男子汉!反动派刚夺走了一个,我们又添了一个,红军的种断不了,断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从夏满月怀里抱起来,紧紧地裹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女兵们都围了上来,争着看这个诞生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宝宝。微白的雪光映着孩子皱巴巴的脸,他的一双眼睛紧闭着,此时睡得正沉。
“啊,多漂亮,我们得给他起个好名字。”田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回头问夏满月,“营长,你没想过娃儿的名字吗?”
夏满月笑着,摇一摇头。
“我建议,咱们现在就给娃儿起名字,每人都起一个,谁的好听用谁的。”田妹说着,看看夏满月,又看看欧阳兰,问,“营长,教导员,你们说,行吗?”
夏满月又笑了笑。欧阳兰说:“也好,没个名字不好招呼,大家说吧,得抓紧时间。”田妹的提议使屋里的空气活跃起来。
第一个想出名字的是毛丑女,她起的名字是“雪生”,理由是娃儿在雪中生的。
田妹反对:“雪生,意思可以,叫起来不好听,弄不好,别人当成了学生,这算什么名字呀!”
“那你说呢?”毛丑女有点尴尬地说。
“要我说,还不如干脆就叫白雪,叫着都清清爽爽。”田妹说。
“白雪好是好,却像是女娃儿的名字,一个扛枪打仗的,用这名字,显得软塌塌的。”欧阳兰说。
“也是。”田妹想了想,点头同意教导员的意见。
“陈秋儿,你也起一个。”欧阳兰看看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的陈秋儿,说。
“我……不会。”陈秋儿说,脸涨红了。“每人都得起一个。”欧阳兰鼓励着说。
“……我试试,能不能叫苏联?”陈秋儿红着脸说,“咱们现在要打通国际路线,和那个世界上最好的国家苏联连成一片……”
“不好,苏联虽然好,但用到娃儿的名字上不好,怪怪的。”这回反对的是毛丑女,“教导员还没说呢,听听教导员的吧”。
欧阳兰想了一阵,说:“我想,叫西北吧,这娃儿是在西北落土的。”
女兵们都觉得“西北”好。问夏满月,夏满月说:“就西北吧。”
“我看,这名字只是算初议,最后决定权还在许军长那里。”欧阳兰最后说,“是吗,营长。”
提到许山林,夏满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自打有了这个娃儿,我还没有告诉过他呢。”过了一会儿,夏满月说。
“你朗格要一直瞒着他?”
“他没有问过我,除了打仗,他啥也不管,啥子也不知道……”夏满月说,眼睛望着头顶上方的什么地方。
“你应该告诉他。”
夏满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屋里的空气又沉重起来。
风在屋外呜呜地吼叫着,雪花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像一群慌乱的蝴蝶。夏满月坐在麦草堆上静静歇了一会儿,用手撑着地,吃力地站起来,看一下大家,说:“咱们该走了。”“你……能行吗?”欧阳兰关切地问。
“能行。”
“不行,外面风雪太大,娃儿会冻死的。”陈秋儿紧张地说。
“我们得赶部队。”夏满月说。
“等风雪小一些再走不行吗?”陈秋儿说。
“从西走到现在,我们妇女营还从来没有掉过队。”夏满月说。
陈秋儿不再说话了。
“来,把担架拿过来。”欧阳兰招呼着毛丑女和田妹说,一边打开了自己的被包,先把一条粗毛毯铺在上面,又把被子盖在上面,对夏满月说,“上来吧,你搂着娃儿,躺到担架上。”
夏满月侧着耳朵,听了一会面的风声,从欧阳兰怀里抱过娃儿,用衣服裹紧,把脸贴在娃儿的小脸蛋上,喃喃着说:“西北--欧阳姨姨给你起了一个多好听的名字,西北,多好……”
在欧阳兰和女兵们的眼睛里,夏满月营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显出女人味,她的目光柔美,声音甜得醉人。以前,在她们的心目中,她就和她所投身的战争一样,带着那么点冰冷。她是专为战争而生的。
夏满月继续对孩子缠绵地说着:“你长大了会记得妈妈吗?会记得这些姨姨吗?这里有欧阳兰姨姨,有会唱歌的田妹姨姨,还有毛丑女姨姨、陈秋儿姨姨,哦,陈秋儿也那么小,应该叫她姐姐吧,你会记着她们吧?会的,一定会的,你会记得今夜的风雪吗?今晚的风雪真大……我们要走了,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还要打很多很多仗,妈妈不能带你一起走,你别怨妈妈,你别怨妈妈……”说着,两行眼泪从她的脸上不住地流下来。
欧阳兰从她断断续续的念叨中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恐地打断她,问:“营长,你说啥?你想干啥?”
三个女兵们也惊恐起来,陈秋儿紧紧地抓住了夏满月的衣服。
夏满月把脸从婴儿身上仰起来,这时,她的眼睛恢复了女兵们所熟悉的那种可怕的平静。“这娃儿得留下。”她说。
“你说啥?”“不,不行”……大家喊起来。“这娃儿不能带走。”她又说。
“为啥子?”田妹问,瞪着黑糊糊的大眼睛。
“我们现在没有根据地,我们要打通国际路线,我不能背着一个娃儿行军、打仗……”
“我们能背,能抱……”女兵们抢着说。
“你们是战士,不是保姆。”夏满月打断她们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心。”毛丑女说。
夏满月看看她,又看看怀里的孩子,没有说话。
“营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吗?”陈秋儿小声问,她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泪水。夏满月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让军长知道了……你想过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欧阳兰提醒说。
“他如果在这里,也会这样做。”几个女兵哭出了声。
欧阳兰从担架上取下毛毯、被子,铺在麦草堆上。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大家说:“来,咱们和小西北告别吧。”说罢,走到夏满月跟前,从她怀里接过了孩子,亲了亲孩子的小脑门,把孩子放在自己衣服里暖了暖。
这时,大家都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接着,田妹接过了孩子,下来是毛丑女,最后交给了陈秋儿。大家都在孩子的脑门上亲了亲,揣进自己的怀里暖了暖。女兵们一脸庄严,无声地流着泪,孩子在她们手中默默传递着,仿佛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最后,把孩子又交到了夏满月手里。
欧阳兰从怀里换出个麻纸本子,撕下一张纸,走到小窗口前,借着雪光,用一截铅笔头匆匆写了两行字: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名字叫西北,不得已弃于此处,望捡到他的好心人费心养育。如有来日,定当重报。
写罢,欧阳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副银耳环,包进字条里。
“教导员,把这个也留下吧。”陈秋儿说,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银元,递给欧阳兰。
“你还是自己留着,也许用得着。”欧阳兰说。
“这是爷爷把我送到天主堂时留给我的,一直没用,给小西北留下吧。”陈秋儿说着,塞到了欧阳兰的手里。
这时,夏满月已经用一件军衣把婴儿裹好,放到了麦草堆上再用被子裹紧。欧阳兰用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把耳环、银元裹好,一起塞进了被子里。三个女兵又往土灶里塞了些麦草,把火吹旺些。
婴儿沉沉地睡着,在他的眼窝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走吧。”夏满月最后看了一眼那孩子,对大家说。“会有人来吗?会看见他吗?”陈秋儿问,又压抑着哭了起来。
“照老百姓的迷信话,就看他的命了。”夏满月说着,推开门,大风卷着雪片挤进了屋子,她打个寒颤,不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躺在麦草堆上的孩子,然后掉过头,走了出去。女兵们依次走了出来,欧阳兰出来后,用一根树枝别在了门闩上。
走在肆虐的风雪中,她们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