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欧阳兰闭上眼睛,一股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喃喃地说着:“我一直担心的……终于来了……”夏满月说:“你莫急,我再去找……”
欧阳兰睁开眼睛,抓着她说:“不……不行,不找了……”
秦大女一旁也说:“就要突围西进了,再说,搅团铺所在的北街已经让马家军占领了……”
这时,只听到丁谷雨在一旁不住地念叨着:“不能不要娃儿,不能不要那个好娃儿……”说着,他把夏满月手中的盒子枪一把夺过来,又把自己的空枪往她手里一塞,说:“借你的枪用一下,我的没子弹。”欧阳兰一把抓住他说:“不行,你一眼就会被敌人认出来!”丁谷雨笑一笑说:“满街都是马家军的尸首,随便扒层皮就伪装好了。”说着,一使劲,从欧阳兰手中挣脱了,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他撒开腿向北街方向跑去。等大家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欧阳兰朝着看不透的黑夜大喊着:“你回来,小毛头……让他走吧……”
半个钟头之前,小毛头还一直趴在朱家搅团铺的窗台后面。他焦急地看着乱哄哄的街道。营部最后一次进来的人是夏满月营长,那是她在抬担架的间隙,那时候敌人还没有打进北街。夏营长进来匆匆塞给他一个麦面饼子。在夏营长靠近他的时候,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滋滋的血的味道,他看见了她身上有几块凝固的血斑,他问夏营长你挂花了?夏营长笑笑说没有,那是抬伤员时沾上的。那时候他想到了妈妈,他问我妈呢?夏营长说你妈妈也在抬伤员。他又问,我们伤的人多吗?夏营长沉吟一下说,多。死的人多吗?哦……多,不少。他看着夏营长,不再说话了。夏营长摸了一下他的头,又说,不过我们最终会胜利的,我们一定能打通国际路线。他从夏营长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簇跳动着的火苗,他觉得这时候的夏营长真好看。这时候,屋外的枪声密集起来,夏营长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在这儿呆好了,别跑丢了。说罢她就跑了出去。小毛头看见她的身影在窗外闪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营部的人到搅团铺来。
小毛头静静地守候着,从下午一直到傍晚。
在那个小窗口前,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人,是两个负了伤的战士,他们的前胸和袖管全是血污,看上去湿漉漉的,让人感到冰冷。他们被几个马家军押着,推搡着,走得踉踉跄跄,走过搅团铺时,其中的一个还扭过头来,朝窗子这边看了看。天很昏暗,小毛头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凭感觉知道他在笑。他感觉伤员笑得很僵硬很痛苦。
之后,不断地过马家军的队伍。当马家军一支三十多人的马队从窗前走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自己人了。不久,老百姓也都躲了起来,满街都成了马家军,他们穿着厚重的羊皮袄,挥舞着明晃晃的马刀,大声说着话,狞笑着,互相打着招呼,小毛头听不懂他们喊叫些什么,但能感觉到声音里带着的杀气。天色也更暗了,血腥在黑暗中浮动。小毛头心里发起毛来。他判断,这条街此时已经落在敌人手中了。
有两次,他隐隐地听到了从西关那边传来的自己人的号声。
小毛头决定不再等下去。当第二次号声响过之后,他从窗台上拿起自己的砍刀,走出了搅团铺。在一只脚跨出大门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头上的红军帽摘下来,揣进怀里,把手中的砍刀也别在腰上。
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此时,从外表看,他和小城里的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军帽他在出门之前已经揣起来了,妈妈缝的那身合身的小军装套在一件大襟花棉袄的里面。花棉袄是进古浪后夏营长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起先他嫌是花的,不肯穿,后来冻得撑不住了,才套在了军装的外面,没想到此时倒成了一种伪装。他顺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往南走,一边寻找着往西走的路,一只不大的黑色卷毛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还不时仰起头,冲他“汪汪”叫几声,讨好似的舔舔他的裤脚,这使他在心理上有了一点说不明白的安全感。临街的几个门洞里,有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藏在墙壁的后面,惊恐地望着街上。他从那些孩子面前走过时,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讶和羡慕的神色。街上枪声稀稀落落,到处都是来不及收拾的死尸,有红军的,也有马家军的。他从每一具红军尸体旁走过时,都会放慢脚步,怕惊醒他们似的,悄悄走过去。遇到马家军的尸体,如果没有人注意,他会狠狠地吐上一口唾沫。
后来,他就发现了那把漂亮的小手枪。
小手枪攥在一个穿黄呢子大衣的马家军军官的手里。
那个马家军军官脸朝下躺在一个石磙子的后面。石磙子很大,离一个门楼很近,只有两三步远,马家军军官就躺在石磙子和门楼之间,由于天黑,很难让人发现。小毛头顺着临街的一排墙走着,只顾了看前面,不小心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稳住脚后,才发现了这个马家军军官。马家军军官的头被枪弹钻了个小洞,血从那里涌出来,流到头贴着的地面上,有一些溅到了石磙上,此时凝固成一团团黑色的图案。小毛头一阵恶心,朝军官的头上一连吐了几口唾沫。就在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发现了压在军官身子底下的那支小手枪。
起先他只发现了军官身子底下有一点幽幽的钢蓝,这钢蓝立即调动了他的好奇,使他产生了一种美好的联想。他趴下身子,用手去摸那点钢蓝,当他触摸到一块沁人肺腑的冰凉时,他的心因兴奋狂跳起来。果然是一把手枪!他抓住露在军官身子外面的那截枪管,往外拉了拉,没有拉动。他又使劲拉,枪没拉动,军官的一只手却被拉了出来,那只枪就牢牢地攥在那只手里。这是一支崭新的手枪,和逃兵丁谷雨上南山前得到的那把一模一样。想到这儿,他更兴奋了。他想把枪从军官的手里取出来,他使劲扳那攥着枪的手。没想到军官的每一个指头都像是一道钢箍,紧紧地箍着那枪,任他怎样用力,也不能把它们掰开。
中心十字那边,枪声“噼噼吧吧”地响着。从西门方向,又传来了隐隐的军号声。
小毛头焦急起来。枪还没有从马家军军官手中取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滴了下来。那枪实在太诱人了。
丁逃兵也有这样一把枪。逃兵怎么配有这样的好枪?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掰马家军军官的那些指头,拔那支枪,卷毛小黑狗围着他跑来跑去,小声吠叫着。
依然没有一点结果。
他不想放弃。跟妈妈当红军以来,他第一次可能拥有自己的枪,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积攒些力气。当他再次俯下身去,准备继续对付那只该死的手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他腰间掉了下来。
是那把砍刀。
他眼睛一亮,很快就决定该怎么办了。他抓起砍刀,对准那只攥枪的手,砍了下去。刀很锋利,那只手从手腕齐刷刷被砍断了。
他从地上连手带枪拿了起来,用足力气,终于把那只手从枪上剥离掉了。他打开枪机,见五颗子弹安静地躺在那里,黄黄的亮亮的,像五颗肥胖的豆子。他高兴极了,又小心翼翼地把枪机关上,然后揪住衣袖,从枪管开始,然后枪机、枪柄,仔细擦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喝叫:“哪里来的娃娃,干啥呢?”
听到声音,他抬起了头。进到眼睛里的,先是一双登着马靴的腿;再往上,他看到了明晃晃的马刀,长枪,老羊皮袄,以及一张黑黝黝的脸,络腮胡子很浓密,从左眼角到嘴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小毛头看着身材高大的马家军,没有说话。他晓得,一张口别人就能听出他不是本地人。马家军终于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的枪,又低头看了看,发现了地上的尸体,冷笑一声说:“你好大胆子,敢剁长官的手,敢拿长官的枪,我看你八成是个小共产,小赤匪……”
小毛头咬着牙,不等马家军说完,把手中的砍刀朝他头上扔了过去,然后撒腿就跑。马家军没有想到孩子会有这么一手,赶紧躲闪,但还是被砍刀削掉了半个耳朵。马家军捂着耳朵,疼得呜呜直叫,一只手举起枪,朝小毛头大声喊着:“小赤匪,你站住,不站住我打枪了!”
小毛头继续向前面跑着。
枪响了,小毛头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他的腿被子弹击中了,先是一阵抽搐,接着就钻心地疼起来。他试着想站起来,但腿根本不听使唤。他向后面看了看,那个马家军提着枪,正快步向这边赶来。这时,他才想起了手中的枪。
他趴在地上,双手举着手枪,对准了正在向他走近的马家军。天黑,一切都影影绰绰。那个马家军过分相信自己的枪法,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没有任何防备,大大咧咧地向前走着。
小毛头瞄准马家军,感到万无一失时,扣动了扳机。
手枪发出一声响声,脆脆的,声音不大。与此同时,那个马家军像一扇坍塌的门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