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谷雨看了看自己的左边,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边,战士们个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都聚精会神地端着枪,藏在掩体壕沟里。有几个战士的头上和胳膊上裹着绷带,血从头上的绷带里渗出后又凝固了,像一个黑色的头盔。
全营凡是还活着的人,他都集中到了这里。这是地图上那个鹰头的嘴部,是古浪南山最突出的部位。天将亮的时候,他查看了一下全营的阵地,三个连长中的两个已经光荣了,九个排长还剩三个,三个连的指导员全部牺牲。全营干部加战士,总共剩下了二十一个,能用的枪还有二十七支。他命令战士们把包括牺牲战友在内的全营的每一支枪都检查了一遍,共搜集到二百零五发子弹。
他已向全营下了死命令:“必须坚守到天黑,尽量拣穿黄呢子衣服的官儿打,不许放空枪。”
有人问:“明天怎么办?”
“明天--”丁谷雨不敢想明天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今天必须坚守。
他笑笑说:“如果今天不死,明天我们还能从那边看到一个新太阳。”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东方地平线,那里,一大片浓云被将要升起的太阳涂上了瑰丽的金边。
不知谁轻轻地哼着一支川北老家的山歌,只哼出调调,没唱出词来。那曲调丁谷雨很熟悉,他记得头两句是“下塘的鸭子上塘的鹅,伸长了脖子叫哥哥”。他想寻出哼歌的人,但从他们的脸上他看不出是哪个。
这时候听到这曲子,丁谷雨竞有点感动,他轻轻笑了笑。那匹伤马又哀婉地嘶叫了两声。密密麻麻的马家军正在接近那匹伤马。
伤马又拼命地跑着蹄子,身子一挺一挺的,想挣扎着站起来。但依然失败了。
伤马又无力地嘶叫着。马家军继续向前推进。丁谷雨不明白,弹药充足的马家军为什么不向那匹可怜的伤马开枪。
伤马的叫声凄绝。
小毛头趴在朱家搅团铺的窗台上,听了一整天爆豆似的枪声,双眼渐渐沉重起来,竟然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梦很清晰。
他看见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河水很清,流得很缓。水面上浮着许多鸭子,游着许多鹅,河岸上柳树随风摇曳,树枝软软地垂到了地面上。一个汉子头上顶着斗笠,端坐在一棵柳树下,拿着钓竿,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浮子。
汉子一直背对着他,他看不见汉子的脸。那背影有几分熟悉。
小毛头在汉子身后站了半天,他想在汉子回头的时候看看他是谁。汉子始终没有回过脸来。孩子有些着急,越是看不见,他越是想看看他。
他问:“大叔,这河里鱼多吗?”汉子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他又问:“你为啥不说话?”汉子依然不吭声。
小毛头听见天边隐隐地响起了雷声,他抬头看了看天,东边涌上来大片阴云。云在天上走得很快。
他又低下头,看河边垂钓的汉子,又叫了一声:“大叔。”汉子还是不答理他。
“打雷了,要下雨呢。”汉子依然无言。
小毛头看见河里的鱼浮子使劲摇动起来,大声喊道:“上钩了!鱼上钩了!”
汉子没有理会他。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收着钓线,慢慢地,一条鱼尾巴露出了水面,鱼尾巴有血红的纹路,从那条尾巴上可以看出那是一条不常见到的大鱼。
小毛头感到有些奇怪,以前他跟四舅公钓鱼,都是鱼头先出水,怎么现在先看到的是尾巴呢?难道钓钩钩住了鱼尾巴?接着,鱼身子也露出了水面。果然是条大鱼,鱼身子足有一抱粗,也通体鲜红,小毛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他兴奋得瞪大了眼睛。
当整条鱼都露出水面的时候,小毛头惊讶地叫了起来,他看见那鱼的身子上长着一颗人的头。
汉子慢条斯理地把长着人头的鱼从钓钩上取下来,又挂上一块新的鱼饵,把鱼线甩了出去。
在汉子专心守钓的时候,小毛头悄悄凑近了那条落在草地上的人头鱼。鱼身子上那颗人头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含着笑,那张脸有几分眼熟。他又仔细端详一阵,就觉着像那个会唱歌的姐姐。
他心中一阵悚然,轻轻喊了一声“姐姐”,见那双眼睛依然闭着,又喊了一声“田妹姐姐”,依然没有应答。
就在他专注地端详那颗人头的时候,汉子又从水中拉出了一条和这条人头鱼一模一样的东西。
汉子还在专注钓鱼,没有回头,机械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把“鱼”从钓钩上取下来,扔到草地上,再换鱼饵,再抡圆了胳膊把鱼线甩出去。
好奇心迫使小毛头提心吊胆地又往前移动了几步,凑近了这条新钓上的“鱼”。这次更让他吃惊了,长在鱼身上的那颗头竟然是自己的妈妈。
他大声喊着:“妈,是你吗?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鱼身子上那颗像母亲的人头双眼紧闭,不应不答。他又大声喊了一声:“妈!”
这时,垂钓的汉子终于说话了。
汉子声音低沉:“莫吵,吵啥子!”说话的时候回过了头,瞪着眼睛瞥了他一眼。
小毛头惊呆了。原来汉子竟是丁谷雨。
“你是,你这个逃兵……”小毛头大声喊起来,“你还我的妈妈,你还我田妹姐姐!”小毛头惊出一身冷汗。
小毛头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朱家搅团铺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外面,枪炮声依然噼噼吧吧地响着。
密集的枪炮声中,夹杂着马的嘶鸣。
不断有神情慌张的红军和老百姓从窗前闪过。在那些跑来跑去的人里,他看到了抬着担架的田妹,他想喊她一声,但她只在窗前闪了一下就跑过去了。看到田妹,梦中的那条类人类鱼的东西又在他的眼前闪现了一下,接着,他的眼前又交替出现着梦中的那些景物:河,柳树,怪“鱼”,还有那个背对他下钓的逃兵……
那天晚上,逃兵丁谷雨就是从这个朱家搅团铺走向古浪南山的。
这让小毛头很不放心。
红军进驻古浪城后,朱家搅团铺就成了妇女营的营部。平时这里卖一种叫搅团的吃食。营部住进来的当天晚上,店主人朱老板就给女红军们打了一锅搅团。搅团是用包谷面做的,做法很简单,先在锅里烧水,等水开了后,抓把包谷面,让它们从手指缝里慢慢流到开水锅里,另一只手拿擀面杖在锅里不停地搅动,一把面撒完了再续上一把,直到面糊糊稠得搅不动了,用擀面杖轻轻敲打表面,颤乎乎的,搅团就算做好了。然后盛到大老碗里,上面放些盐和油泼辣子,浇些醋,再放一些腌好的咸韭菜末,就着蒜吃,有滋有味,吃出一头汗来。那天晚上,丁谷雨从外面走进朱家搅团铺的时候,刚刚吃了两碗搅团的小毛头一眼就看到了逃兵手中一长一短两支好枪。枪都是六成新,尤其是那支手枪,沉沉地发着蓝光,看去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一点都不冰冷,像只卧在手心里的温顺的黑兔子。小毛头晓得,这样的好枪,只有首长才会有。
逃兵一下子有了两支好枪,小毛头很感意外,也很眼热。他注意到秦营长也在看逃兵手里的枪。
那时候夏营长还没有回来,都说她在马莲河牺牲了,上级派了这个姓秦的男的当营长。小毛头听见逃兵跟母亲和秦大女营长说了些什么,他看见母亲和秦营长点着头。后来,他看见母亲从锅里盛出一碗搅团递给丁逃兵。丁逃兵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吃完一碗,母亲又给他盛了一碗,他很快又吃完了。丁逃兵的头上冒着热气,很满足地笑着。然后,小毛头就看见母亲把逃兵送出了屋门。
逃兵走出屋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小毛头,伸出一只手,想在他的头上摸一摸。这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动作。却被他一甩头,把逃兵刚搭在他头上的手甩掉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那两支枪。
逃兵怎么会有枪呢?怎么会呢?
自打丁谷雨进门的那一刻起,小毛头一直陷在这个雾团中拔不出来。他觉得这很重要。“丁营长要上南山了,还不打个招呼。”他听见母亲跟他说。他从母亲脸上看出一些尴尬。
“丁营长--”他咬着嘴唇,嗫嚅了一阵。
“军里刚刚任命的,丁营长要守最重要的一个制高点,那里很危险。”母亲又说。
孩子没有说话,目光狐疑。
“逃兵,能当营长吗?你心里在想?”丁谷雨看着孩子,怪怪地笑一笑,见孩子不说话,他又说,“我也这样想过。”
孩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小毛头,能原谅我一次吗?”丁谷雨问,十分真诚地看着孩子。
孩子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丁谷雨朝他又笑了一下,然后提着枪,出了屋门,走到街上。很快,他便消失在黑暗中。“你不应该那样对他说话。”母亲说。“他是逃兵。”小毛头说。
“他现在是营长。”
“妈妈,赵东江你忘了吗?”欧阳兰震动了一下。
“赵东江就是个逃兵。”欧阳兰没有说话。
“那天,蛇坑多可怕……我想杏子姐姐,想泥鳅哥,想六姑,想十三叔,想七姨九姨……”毛头看着门外的黑暗,喃喃地说着,“我害怕,我害怕那个逃兵……”
欧阳兰把小毛头轻轻揽在怀里,说:“丁营长不是那个赵东江,他是英雄……”
“不,他是逃兵。”
小毛头固执地说,身子在母亲怀里使劲挣扎了一下。冒着浓烟的蛇坑。
尸体摞着尸体,那是四百多个红军的冤魂。在那些已经辨别不出男女辨别不出身份的尸体里,有小毛头的七位亲人。制造蛇坑惨剧的罪魁是一个叫赵东江的逃兵。
赵东江是总部被服厂的一名助理员。那时,刘湘加紧了六路围攻,红军经常被迫转移,出事之前,被服厂转移到蛇坑才刚刚两个多月。蛇坑是大巴山里一条绵延七八里的深沟,这里林木茂盛,交通不便,几乎与世隔绝,只有两条很容易被忽略的小路通向山外,除了红军和一些基本群众,外人很难摸到这里来。被服厂隐蔽在这里,十分安全。出事的那天下午,厂部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点名时赵东江不在。大家以为他临时处理什么问题去了,谁也没有介意。那天夜里没出月亮,部队和往常一样,天黑以后就不再点灯,早早休息了。部队刚刚睡下,敌人就来包围了。事后从国民党大肆渲染“蛇坑大捷”的报纸上得知,那次刘存厚围攻蛇坑红军,动用了三个整团的兵力。在叛徒赵东江的引导下,敌人的行动迅速而隐秘。等到红军哨兵发现敌人赶紧吹号报警时,已经晚了,漫山遍野的敌军把被服厂密密匝匝地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被服厂老弱病残很多,许多军师干部的家属也被安置在这里,因此敌人很看重这次行动。他们先是喊话,要红军投降。红军当然不干。敌人又推出赵东江用大喇叭劝降,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赵东江逃跑后反水了。红军几十支枪一齐朝赵东江喊话的方向射击。接着敌人就开始了狂轰滥炸。当枪炮声停下去之后,被服厂所在的那条叫蛇坑的大沟成了一块没有任何动静的死地。
那时小毛头只有五岁。
那时欧阳兰正在被服厂工作。他们母子之所以幸免,是因为那天小毛头出麻疹,欧阳兰带着他去卫生队看大夫。卫生队离蛇坑十五里路。看了病往回赶时,天已经擦黑,走到离被服厂大约七八里路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从蛇坑方向传来的枪炮声。远远听去,火力很密集,持续了足足有三四个小时。欧阳兰搂着小毛头,在草丛里整整藏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四野。欧阳兰抱着小毛头回到蛇坑,看到的是满眼满目惨不忍睹的尸体……逃兵在小毛头心中,留下了一片无比恐怖的记忆。这记忆是持久的,时光不会冲淡。丁谷雨接到撤离古浪南山命令的时候,西南方向的那颗长庚星又一次跳到了深蓝色的天幕上。
古浪城里,枪声炮声伴着惊心动魄的厮杀声,表明战斗已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城里的战斗格局尽在丁谷雨的眼下,黄昏之前,敌人已经冲进了东城,红军在做最后的抵抗,巷战已经开始,红军和马家军成了胶着状态。
此时,南山制高点已经失去了意义。
在许山林G军浴血死守古浪的四天时间里,总部按预定计划推进至凉州以北地区后,即派S军回过头来增援古浪。遵照总部命令,在S军的火力掩护下,许山林正在组织余部突围。师部的一个参谋来向丁谷雨传达撤退的命令,他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他向阵地两侧看了看,又有几个牺牲的战友静卧在壕沟里,现在,加上他自己,活着的,只剩下了四个人。
其实,这他是清楚的。
风大起来,搅动起阵阵血腥。
他命令三个活着的部下:“赶快下山,向在西街油坊的师指挥所靠拢,准备突围!”
“营长,你呢?”“我随后赶到。”丁谷雨看着三个战友拐过一个山岩,他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脸色十分平静,嘴角挂着冰冷的笑。他看了看天,西边天上的那颗星星格外明亮,一闪一闪的,像个恶作剧的精怪,风不大,却透着寒意。山下,枪声时紧时疏。空气中有他熟悉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三天三夜,山上山下成了焦土。山下的滩上,马家军的尸体狼藉一片。他觉得生命的最后几天,自己活得还像个红军战士。此时离去,自己是走在红军营长的名分上,时机不错。他朝天上的长庚星最后笑了笑,把手按在了扳机上。谁知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随着一声脆响,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朝天上斜着射了出去。
“你想以这种方式逃避?”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冷笑着。他回过头,发现是欧阳兰。欧阳兰的身后,站着爱唱歌的田妹,她们抬着一副空担架。
欧阳兰双眼充着血,目光喷射着讥讽、愤怒和鄙夷。在丁谷雨来到妇女营的这段时间里,他第一次从这位总带点忧郁神情的女教导员的眼睛里发现了这种目光。那目光让他感到阵阵发冷。他避开那目光,看看手中的空枪,摇一摇头,无奈而阴郁地笑一笑,什么也没说,绕开她和田妹,朝山下走去。
他听到了身后紧随着的脚步声。
丁谷雨、欧阳兰他们进到城里时,小城的中心地带枪炮声已经连成一片,夹杂着马的嘶呜人的号叫;几处房子着着火,红火黑烟在风中使劲扭动着,扑蹿着,在深蓝的天幕上留下斑斓的色彩,几十只狗围着那些燃烧着的房子比赛似的狂跳吠叫,乌鸦成群结队地在天上飞舞盘旋,像一群幸灾乐祸的看客。此时,东街和南街已全部被马家军占领,北街大部分也已落在了马家军手里,红军只占着西街,G军余部已全部集中在西关内外,准备在S军的策应下突围。临时拼凑起来的一个团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筑起了最后的阻击线,准备死守西街,掩护军主力撤退。丁谷雨、欧阳兰他们赶到西街油坊的军指挥所附近,正碰上从“黄金旺”大车店急匆匆走来的夏满月,她的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秦大女,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冲动。秦大女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夏营长,不能,你不能感情用事!”夏满月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向前走。看到迎面走来的丁谷雨和欧阳兰,夏满月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欧阳兰问夏满月:“营长,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没等夏满月说话,已经赶了上来的秦大女沉重地说:“教导员,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秦大女说那话时,夏满月紧紧抓住了欧阳兰的手。欧阳兰看看秦大女再看看夏满月,夏满月紧抓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向她传递着什么,她立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忙问:“啥子,啥子事?”
秦大女吞吞吐吐地说:“你的小毛头……”
欧阳兰气息急促起来,眼睛慌乱地看着周围,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除了匆匆跑动的人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用几近绝望的声音问:“他,小毛头……死了吗?”
夏满月摇摇头:“没有……不晓得。”欧阳兰说:“他不是在那个搅团铺吗?”秦大女说:“二十分钟以前,我派人到搅团铺去接他,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