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兰从壕沟里探出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头上裹着绷带的夏满月手里提着一把盒子枪,正穿过滚滚硝烟,一步一步向妇女营阵地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瘦小单薄的陈秋儿。
欧阳兰跳出散兵壕,疾步向夏满月迎过去。
夏满月走进匆匆挖出的堑壕,干部们马上围了过来,关心地问这问那。她简单说了几句,掠了一下头发,问:“谁还有子弹?”说着,她把盒子枪向上扬了扬,“我这空了,支援一下。”
有盒子枪的人不多,欧阳兰一边数子弹一边说:“我有十发,给你四发。”
一连长岳水仙说:“我给你两发。”
二连长何文秀说:“我有三发,给你一发。”三连长尹盼弟说:“我给你两发。”
夏满月捧着黄亮亮的子弹说:“九发,太多了太多了……”
秦大女说:“长枪的子弹你用不上,我短枪只有一发子弹,给你。”
不用了,你留着吧,我够多的了。”这时,她才注意到了秦大女,她觉着面熟,问:“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和许军长在草地结婚的时候,我带了两个兵给你们打过野鸽子。”
夏满月说:“哦,记想来了,你是警卫排秦排长,你到我们妇女营来传达什么指示吗?”秦大女红着脸,扭头看看欧阳兰。
欧阳兰不自然地说:“这是新来的营长。”夏满月怔了一下。
欧阳兰又说:“起先……以为你牺牲了。”
夏满月看看天,笑一下说:“我真的在阎王老子跟前转了转。”说着,看看欧阳兰,又看看秦大女,“我服从。”
秦大女说:“你既然回来了,我还是归队去吧。”
夏满月说:“不,你好好当你的营长,我现在想的,就是多杀几个马家军,你们没见过,马莲河,我们惨得很,遍地的人头,像石头。”
说话的工夫,东门外和城南方向,枪炮声陡然大了起来。马家军正兵分几路向古浪城拥来。
许山林军长知道敌人会反扑古浪,但没有料到有这么多这么快。
两天前,他们攻占古浪已是暗夜,一直尾追着的马家军不善夜战,只好远远安营扎寨。一连两天,没有大仗。马步芳的前线总指挥马元海随军而行,亲自指挥。望着近在咫尺的古浪城,部下问:“总指挥,咋不踏古浪?”他说:“急啥?踏就要踏平,要踏碎。”而在此期间,马步芳派出的援军正由青海源源不断地向河西走廊赶来,在暗夜的掩护下,三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及四个民团,摆在了古浪城下。
许山林没有想到古浪会成为他生命的炼狱。当他用手枪点着暮色中的小城对他的两个师长说:“我想在天黑以前进城喝酒”的时候,他低估了他的对手。
在激烈的爆炸声中,许山林、陈梦征带着两个师长、直属部队的干部和几个参谋,又一次登上了古浪南山的阵地。
登上南山,许山林在那个最突出的位置,一眼就看见了他亲自点将要来的丁谷雨。丁谷雨黑着脸,指着南山前面的开阔地,正在跟两个连干部激动地说着什么。许山林看看加固的工事,满意地点了点头。鲁师长要喊丁谷雨过来,被许山林挡住了。
“别喊他,他不需要我们交代什么。”许山林说,把目光投向了山下,“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吧。”
站在这里,整个古浪一览无遗。
古浪城不大,一道基本呈长方形的残破城墙清晰地勾勒出小城的轮廓。它坐落在两面夹山的川道里,地势低洼,那条建于明代的城墙由于早年地震,已有多处坍塌,因此,古浪城基本可以说无险可依。城的东北面是一片开阔的戈壁滩,便于骑兵活动,城东南方向是高耸的乌鞘岭。此时,许山林他们呆着的南山,是距城最近的高地,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古浪县城。
古浪城虽然规模不大,却是凉州的门户,又是凉州与西宁、兰州间的交通要冲,西出河西走廊,东人河陇,必经此地。因此,自古以来,兵家势在必争。
一直滚在战争里的许山林、陈梦征只打眼一看,就晓得地处深洼的古浪是一座易攻难守的县城。
许山林再一次给两个主力师的师长和直属部队领导下了死令,鲁师布置在城西南方向,控制各制高点,尤其要拼死守住南山;杨师置于城东北方向,阻击敌人前进;古浪城,由军直属部队利用敌人原设的一道散兵壕,修卒固;利用街道、房舍,构筑坚固工事,在敌人破城时准备与之巷战。总之,一定要守住河西走廊上的这个咽喉。
许山林交代一番后,问:“说说,有什么困难吗!”鲁师长说:“就是子弹少。”
许山林摊开双手:“这个,我也没办法。”
杨师长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马家军扎营的地方说:“翻雪山那阵,如果不把那几门大口径火炮扔了就好了。”
许山林冷笑了一下:“一遇到情况,你就提那几门破炮。”杨师长说:“军长,那可不是破炮……”
许山林打断他:“当时若不扔掉,雪山你能活着走出来?”杨师长摸摸脖子,“嘿嘿”笑了笑。
许山林又说:“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要提,过去了的事情不要提,时间紧迫,总之,提了也是白提的问题不要提,你们还有啥?”
大家说:“没有了。”
他又回头问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梦征:“老陈,你呢?”陈梦征迟疑一下,说:“军长说的我都赞同。”
许山林看看他的几个部下,说:“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大家说:“是!”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了马达的轰鸣声,红军指挥员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东南方向的天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很快,几个小黑点变成了三架飞机,许山林一声“卧倒”的话音还没落,敌机就俯冲着向他们站着的南山压来。
许山林军长两眼喷火,拔出手枪,当飞机掠过头顶时,举起枪,“砰!砰!砰!”打了三枪。
他的枪声显得很微弱,立即被敌机的炸弹爆炸声湮没了。一颗炸弹落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掀起的泥土盖了他们一身。
许山林看见一股血从陈梦征的头上流下来,说:“老陈,你挂彩了!”
陈梦征抹了一把血,使劲甩甩头,说:“不要紧,不痛,哪里蹭破点皮。”
看着飞远了的敌机,许山林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在从南山回到指挥所的路上,陈梦征一直紧锁双眉,一句话也没有说。许山林一进指挥所,就问:“老陈,你心里有事?”
陈梦征说:“我有点担心。”
许山林看他一眼,没有马上接他的话。他卷上一支烟,递给陈梦征,然后又给自己卷了一支,点上,这才说:“你在担心,刚才在山上我就看出来了。”
陈梦征说:“没有子弹补充,眼下进行阵地战,没有火炮,刚才两个师长说的都是实话,我担心……”
许山林挥挥手,打断了陈梦征的话:“担心?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把担心藏在心里,而不是写在脸上。”他狠狠地咂了两烟,又缓缓地吐出来,他的脸在烟雾中模糊不清,“说句抬杠的话,你说鲁师长杨师长说的是实话,我说的呢?不是实话吗?你说,这时候,没子弹没火炮我能怎么办?”
陈梦征嘴张了张,翻着眼睛没有说话。
烟雾后面,许山林的声音低沉:“也许,我想到的,比两位师长更严重,天时,地利,人和,在眼下的古浪,一项都不在我们这一边。当然,应该承认,这种感觉在进古浪前是没有的。但几乎在走进古浪的同时,我就掂出了守它的难度……”南山方向又发出了几声巨响,将许山林的声音吞没了。巨响过后,他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一场从西以来最艰苦的恶仗恐怕就在眼前,因此,在古浪住下来后,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医院。”
陈梦征震动了一下,不由想到了西街上那个叫“黄金旺”的骡马店,那是许山林军长亲自领着人选定做医院的。
以往每到一地,选医院这些事,都是后勤部门管的,军长亲自出马号医院,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当时找到“黄金旺”骡马店的时候,后勤部长说:“这地方太大了,医院用不了那么多房子。”许山林笑笑,说:“宽敞点好,医院一直很辛苦,在这儿给你们来点特殊待遇。”说着,他还用手指着空荡荡的大场子,说,“也许我们还会在这里举办一次舞会。”
当时,大家都被许军长的话逗笑了。
从号医院,陈梦征又一次领教了许山林。不仅果敢,而且心细,一切都不露声色。进古浪两天来,在所有人的感觉里,许山林一直情绪饱满,精神昂奋,始终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官兵们的面前,表现得那样潇洒,那样轻松,似乎离危险很远。今天,这位以能打硬仗著称的军长终于袒露了心里的沉重、痛苦与无奈。
陈梦征说:“我们不能在马家军大举攻城之前撤出古浪吗?”
许山林摇摇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扼守。”
“很明显……”
许山林笑一笑,打断满脸愁容的陈梦征,“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全局需要我们在这里顶一阵子。”
许山林看看门外--一个伤员刚被抬着从门口走过。门前的阳光下,一个半傻的中年人流着涎水,满脸脏污,烂棉裤拖到地上,嘻嘻笑着,跑来跑去追一个孩子玩。当傻子走出视野以后,许山林自语着说,“我们只有寄希望于敌人的指挥失误,唔,几乎没有这个可能,马元海有源源不断的人和弹药,这样的仗,用不着指挥艺术。那么,我们只有寄希望于总部率兄弟部队西进顺利了。”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看着陈梦征,说,“眼下,除了面对,我们别无选择。”
午饭之后,战斗变得激烈起来。
马家军用山炮向红军阵地猛烈袭击,以步骑配合,向古浪南山鲁师阵地疯狂进攻。与此同时,古浪东北部的杨师阵地和城内红军也都遭到了敌人火力的攻击。
但从马家军火力部署来看,古浪南山显然是敌人这一轮进攻的重点目标,从午后到黄昏,那个方向的枪炮声一直没有间断过,古浪南山被浓浓的硝烟覆盖着。
许山林不时走出指挥所,用望远镜看一阵硝烟弥漫的南山,再掏出怀表看一阵,然后不停地在地上踱步。只有在指挥所,他的焦灼与忧虑才会写在脸上。
与此同时,在妇女营的阵地上,也有一个人焦灼地关注着古浪南山的战况,每一声炮响,都会在她心中引起一阵悸动。她就是欧阳兰教导员。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个人牵走了。
枪声,炮声,娃娃的哭声,女人的喊声……
血溅在墙上,涂在柴垛上,流在街上,血的红色,成了古浪城最醒目的颜色。
这座小城经受着自晚清那次大地震之后的最大浩劫。
夏满月和陈秋儿抬着担架,穿过一条小巷,她与抬着空担架的田妹擦肩而过的时候,田妹朝她甜甜地笑了笑,说:“营长,昨天夜里睡不着,我自己写了一首歌子,哪时唱给你听。”说罢,撮起鼻子,做个鬼脸,跑过去了。
田妹的笑脸像硝烟弥漫中的一朵鲜花。
一颗炮弹落下,不偏不歪,恰巧落在田妹刚才站过的地方。
夏满月听见陈秋儿在自己身后轻轻“啊”了一声。妇女营是在午后撤出阵地的。
午后,在马家军密集的炮火攻击下,杨师被迫放弃了古浪城外东北方向的阵地,撤进城里来,准备与敌人进行巷战。妇女营就是在那时候把阵地移交给了杨师的一个营,她们领受的新任务是运送伤员。
夏满月抬着担架走进北街的时候,她的肚子猛地疼了一阵,她呻吟着,很痛苦地弯下了腰,把担架放到地上。她的脸很苍白。
“怎么了?营长你怎么了?”在后面抬着的陈秋儿惊恐地问。
她没有回答,把拳头顶在肚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豆粒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冒出来。“营长,你要紧吗?”
“不要紧。”她咬着牙说,回头朝陈秋儿努力笑了一下。然后她把目光移到了担架上。担架上躺着一个头部负伤的彩号,绷带已经浸透了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枪声炮声噼噼吧吧,东城角上,又腾起一股浓烟。夏满月望着那股浓烟,丈夫许山林的指挥所就在那个方向的一幢民房里。
那一阵剧烈的腹痛慢慢过去了,她又招呼陈秋儿抬起了担架,向停放彩号的那个大车店走去。
满城都是伤兵,都是死尸。狗比几天前多了好几倍,它们把舌头从嘴里长长地伸出来,在大街小巷里游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战士从一条巷子里蹿出来,嘻嘻笑着拦住了夏满月的担架。
“大姐姐,你送我回巴中吧。”他对夏满月说,他的目光失去了孩子的清澈,“我是趁我妈赶场买盐巴的时候跟上队伍走的,大姐姐你送我回去吧。”
夏满月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三十七团的。”孩子戚然地说,“我的连队现在没有了,连长牺牲了指导员也牺牲了,连长就牺牲在我的眼前,他的血从脑壳后面喷出来,溅到我的脸上热得烫人。”
夏满月没有说话。
孩子说:“你送我回巴中我妈等着我去打猪草呢。”她的嘴唇翕动着,依然没有说话。孩子又说:“我不晓得,连长的血那么烫人。”陈秋儿流着眼泪说:“营长,咱们走吧。”夏满月说:“走吧。”
她们抬着担架绕着那个小兵走过去,小兵在她们背后大声喊了一声:“姐姐们,我等着你们,我要去打猪草。”说罢,晦一个卧在断墙下的死尸跑过去,喋喋不休地向那个死尸诉说者什么。
“营长,他疯了吗?”走在后面的陈秋儿问。“他疯了。”
“他还是个娃儿,他真可怜。”
“红军里头没有娃儿,只有战士。”夏满月冷冷地说。
陈秋儿不再说话了,望着夏营长瘦小的背影,她又一次感到了惭愧。
夏满月神情庄严地走在河西走廊苍白的太阳下。她觉得自己和自己所属的队伍正在向一个陌生的世界走去。这个世界处处潜伏着杀机和死亡,这土黄色的灰蒙蒙的县城,这寸草不生的土山,这支离破碎的长城以及头顶上这个不热不亮的太阳,当然,还有这不可抵御的北方的寒冷。从马莲河到古浪,短短的几天时间,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在这个可怕的梦里,那个美丽的国家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想到这儿,她的眼睛前又浮现出黄河边那令人振奋的一幕,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软骨头”,她对自己说,上级是不会错的。我们到不了苏联,别的部队能到,也是好的。
一排炮弹炸在街道左边的房子上,那儿腾起了浓烟和大火,许多老百姓站在街上呼天抢地,一个炸断了腿的老人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骂着。城东方向枪声响成一片。
“营长,你看他。”陈秋儿惊恐地喊着。
夏满月回过头去,看见刚才一直昏迷着的伤兵正在担架上拼命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同志你忍着点。”夏满月对那伤兵说。
伤兵吃力地摇着头,示意把他放下来。
她们放下了担架。伤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撕开了缠在脖子上的绷带,血正从一个小洞里汩汩地往外流,从他大张着的嘴里,不断发出类似公鸡的打嗝声,他的脸向一边歪斜着,十分吓人。陈秋儿拿起被他撕掉的绷带准备重新给他包扎的时候,她的手被伤兵抓住了。
陈秋儿没有料到伤兵有那样大的力气,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夹着她,她疼得叫出了声。伤员用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夏满月从陈秋儿手中拿过绷带,对那伤兵说了声“别闹”,给他裹起来。
伤兵还在挣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夏满月勉强听懂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走……你们走,不要……都死……不……”
夏满月一边包扎一边安慰他:“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大车店了,到了大车店就好了。”
伤员可怕地做出一个笑的样子,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喉结像薄皮裹着的一个玻璃球在不住地上下滚动。
他又用手去撕绷带的时候,被夏满月紧紧抓住了。她冷静地看着他,说:“你要干啥?”伤兵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再忍住点,坚持到大车店就好了,那里有医生。”伤兵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