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你走,我喊人了。”她看着那双很好看的凤眼说。
“你喊吧,没人敢出来。”男人笑着说。很随便地看了看四周。
她也朝周围看了看,月光笼罩着的竹林里,隐着几条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她知道都是眼前这男人的弟兄。
“你好好想一想,明天这时候我再来。”凤眼蚕眉的男人又说。
“我不来。”她说。
那天夜里,夏满月躺在床上,一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月亮刚上来,夏满月就鬼使神差,挑着桶来到了塘边。那个男人又从竹林后边转了出来。
“你想好了没有?”那男人问。她没有说话。
“你是个狐狸精。”那男人说。她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在场上我撞见你就叫你缠住了。”男人说。
她看见了从那双凤眼里射出来的灼人心肺的火。她的心慌乱了,挑着水匆匆地走了。以后她跟那男人在水塘背后的茅草地上坐过一回。她是被那人抱着走的。她先挣扎了一阵,没有用,那人力气很大。白天,穿着长袍的熊三清在街上走,碰见她,笑一笑,说何敬儒是个很体面的男人。熊三清说那话时,她的脸红了。以后,那人常常下山来会她。
“结婚吧。”那人说。“我不想结婚。”她说。“结婚吧,结了婚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我害怕。”
“为啥子害怕?”
“我不知道。”那人就抱住了她,以后就把她按在了地上,再以后就发生了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件事。月光下,夏满月看见了自己白腿上的一点红,她哭了。
熊三清送给她的爹一些钱,催她快结婚。熊三清说拖的时间长了要出事。
结婚那天,何敬儒先派人化装下山打探动静。村里一如往常很安静。
夏满月跟何敬儒拜了堂。天黑了以后,夏满月催何敬儒赶紧走。
“没过洞房花烛夜,结的啥子婚!”何敬儒瞪着好看的凤眼说。
“我怕……”夏满月忐忑不安地说。
“怕个卵子!熊三清不敢动我!”何敬儒大大咧咧地说。“你杀过他儿子。”
何敬儒一只手捂着头,目光发直,半天没有说话。“你走吧,你杀过他的儿子。”夏满月又说。
“我不走,我为啥杀他的儿子,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知道他欠着我两条命呢。”何敬儒说。夏满月怔了一下。
“熊三清把我的娘糟蹋了,娘跳了塘;爹是个烈汉子,一天到晚喊着要杀了熊三清,后来被熊三清派人用篾条勒死了。”何敬儒说。
“你为啥不杀熊三清去杀熊天柱?”
“杀年轻的解恨,杀一个等于杀两个。”何敬儒说。“如今看来,我杀对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夏满月永远记住了那天夜里的那个月亮,很圆很亮很大。
她的远房舅公熊三清给他们择了一个出着圆月亮的日子。
睡到半夜,她要起夜。刚一开门,就从屋外哗啦啦闯进来几个当兵的。那时候何敬儒睡得正香,当兵的走过去揭开被子,把他赤条条地拉了出来,他才醒来。
她痴痴地站门坎上,没有动。何敬儒清醒过来。
“嘻嘻狗东西,你是个奸细。”何敬儒指着她笑一笑,说。
“不是的,我不是奸细。”她说。
“嘻嘻你是个狐狸精。”他又笑一笑说。她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
熊三清从外面慢慢走了进来。她看一看夏满月,又看一看何敬儒,笑一笑。
“你们还记得吗?前年的今天是天柱的死期。”他用不高的声音对他们说。
何敬儒和夏满月互相看一眼,怔了一下。
“你早忘了吧?”熊三清用手点着何敬儒说,眯了眼睛笑。何敬儒痴痴地坐在炕上,没有说话。
“我要亲自动手呢。”熊三清又说。
何敬儒被绑着往外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夏满月一眼。“你是个狐狸精。”他又说,又惨惨地笑了笑。夏满月跟在自己丈夫和那伙人的后头走了几步就站住了,那时候她的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她的眼前只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不断地晃着,晃着。
熊三清在他家的场院上摆上一张香案,供上熊天柱的灵牌。赤条条的何敬儒五花大绑着跪在香案前。
很多的人都去看。夏满月也去看。何敬儒看见了她就冲她惨惨地笑一笑,她的心里就疼一阵。
“你放心走吧,明年今我给你烧纸送钱。”她对他说。
他又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他张着嘴。她看出他想说话,可是他的脖子让绳子勒着发不出声来。
夏满月说那话的时候,有许多眼睛射向了她。正在磨刀的舅公熊三清也斜睨了她一眼。她迎着那双显得很兴奋的眼睛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杀人。
很多人都吓得背过脸去。夏满月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远房舅公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那刀子先从他男人的脖子上捅了进去。刀子一进去就有鲜红鲜红的血涌出来,血一涌出来那张长着凤眼蚕眉的脸就很痛苦地扭歪了,接着他就像装满了谷子的麻袋一样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熊三清又用刀子划开何敬儒的腔子,挑着一团冒着热气的红乎乎的东西,哈哈笑着,放到香案上的一个盘子里。
夏满月想那一定是她男人的心。
接下来,熊三清叫人把一桶洋油倒在何敬儒身上,划着一根洋火扔过去,她男人的身上立刻腾起一片灿烂的火焰。
“满月,你的舅公委屈你了。”熊三清看着舞蹈着的火苗儿,对夏满月说。
夏满月只看见她的远房舅公的嘴对着她张合了一阵,没有听见那嘴里发出的声音。火在风中呼呼地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堆舞蹈着的火苗看。
天上下了一些雨,人就慢慢走散了,地上纵横着一些红色的小水洼。
夏满月用一丈白布裹好烧焦了的男人,抱着走回来。烧焦了的何敬儒没有一点分量,她抱着他走得很快。她把她的男人埋在自家屋后的毛竹丛里。
“爹,娘,我走了。”埋了男人,她跟爹娘说。“你干啥子去?”爹问她。
“我要杀了我的那个舅公。”
“你朗格杀得了他?”爹吓得瞪圆了眼睛。
“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他,我总有一天能杀他。”爹一遍一遍地叹气,娘搂着她哭了半天。
“爹。娘,哪一天我走了,你们莫难过,莫要哭。”她又一次对爹娘说。
说过那话又过了几天,夏满月在一次赶场走了以后就没有再回来。
又过了一年,红十一师就打了过来。在雄赳赳的队伍里有人认出剪了头发的夏满月。夏满月别着一支盒子枪。
夏满月会念告示会教歌子了。
在一个月亮很大很圆的夜里,她亲手枪毙了她的远房舅公熊三清。
动手之前,她用手枪指了指天上,问熊三清说:“你记得头上的这个月亮吗?”
熊三清笑一笑说:“外甥女,你厉害,我没看出你这么有记性。”
夏满月说:“红军为民除害,我不想报私仇,如果在场的有一个说你不该杀,我就放了你。”说罢,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问,“大家说,熊三清怎么办?”
夏满月话音刚落,响起一片“杀”声,如山呼海啸。
场上静下来以后,夏满月对熊三清说:“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面的杀人。”
熊三清说:“你比你舅公厉害。”
夏满月用鼻子笑了一下,一颗子弹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她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的时候,月亮模糊了。
又是满月。
又是一个浸泡在鲜血里的满月。
这是在离家乡几千里之外一个叫做河西走廊的地方的满月。
当河西走廊那个让夏满月心碎的月亮淡化成天上的一缕白烟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古浪城下。那时太阳已经从东边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雪后的太阳亮得刺眼,却没有多少温度,像个摆设。
从黎明时候起,夏满月就远远地看到了公路上不断向西滚去的烟尘。她碰到了一个起场的骆驼客,骆驼客告诉她,公路上正在一股一股地过马家的队伍,看样子西边要打大仗。为了避开敌人,她顺着长城走出古浪西边十几里,才又踅了回来。在古浪城下,满身血污的夏满月遇到了红军警戒哨的严格盘问,警戒哨是个严肃得让人发笑的新兵,他绷着脸,不断地打量着夏满月身边的大红马,盘问得十分仔细。
“你是哪一部分的?”
“妇女营的,过河前配属到工兵营。”
“工兵营不是全部壮烈了吗?”
“我还活着。”
“你从哪里来?”
“马莲河。”
“不可能。”
“为什么?”
“上面刚刚发了通报,说工兵营在马莲河全部牺牲了。”
“我说过了,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你咋能活着?”
“我咋不能活着?”夏满月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
警戒哨被她的喊声镇住了,怔了一下。不过他立即又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的神情,指着那匹马问:“你咋有这么好的马,军长的马都没有这么好。”
“我缴获的。”
“你叫什么名字?”
“夏满月。”
夏满月被盘问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干部正说着什么从这里匆匆走过,大概夏满月的声音太大了,引得其中的一个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看了看,顿时,他们都怔住了。
“老许。”夏满月轻轻喊了一声。
“你--”许山林赶前几步,抓住她的手。
站在许山林身边的陈梦征政委以及鲁师长、杨师长他们几个也都大吃一惊:“你怎么……还活着?”
那个办事认真的警戒哨知趣地走开了。
夏满月原地站着没动,过了好一阵,她才喃喃着说:“昨天夜里,马莲河的月亮好红好红,像一汪血……”说着,她觉得一阵晕眩,瘫软在许山林怀里,失去了知觉。
陈梦征喊来一副担架,命令立即将夏满月送到野战医院。等担架走了以后,他对许山林说:“过黄河以后,你们两口子还没有见过面,你跟上到医院去吧,这里有我们。”
许山林说:“我又不是医生,去了也没有用,我们还是抓紧干我们的事。”
这时,东边方向响起了几声枪声。
夏满月活着回来的消息使妇女营的女兵们感到格外振奋。那时候她们刚刚进入城北的阵地,听到这消息,欧阳兰向秦大女交代了一下,带着陈秋儿立即赶到了野战医院。医院临时设置在一个叫“黄金旺”的大车店里,大车店有一个很大的空场子,平时供停车马和骆驼,周围二十多间小房子,是驭手和骆驼客歇息的地方。现在都腾空了,准备安置伤员。昨天,红军攻占古浪不到两小时,敌人就从兰州和凉州派来了三架飞机,绕着古浪城转了两圈,扔下几个炸弹又飞走了。许山林看着在天上绕圈子的飞机说,敌人这是公然欺负我们,先给我们来个下马威,看来一场恶战就在眼前。为了安置伤员,他亲自号下了西街上这个大车店做医院。
欧阳兰来到医院,医生正在给昏迷中的夏满月裹伤。她向医生打问:“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医生说:“伤的不重不要紧,就是体力消耗太大。”欧阳兰带来了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军衣,和医生护士一起,把夏满月身上已经烂成布条沾满血污的衣服换了下来。那身军衣还是两年前在通江发的,欧阳兰只穿过两次。
惦记着阵地,欧阳兰不敢在医院多待,她对陈秋儿说:“我走了,你留下来照护营长。”
陈秋儿知道夏满月的脾气,问:“她醒了要是撵我走呢?我知道,她肯定会撵我走的。”
欧阳兰说:“你不走,就说我说的。”陈秋儿点了点头。
欧阳兰返回阵地的时候,东城外的高地上枪炮声已经响成一片,妇女营阵地这边,暂时无事。她和秦大女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阵地的各个部位,回到了他们的指挥位置。他们的指挥位置在阵地的突出部位,那里地势高,观察起来方便些。
秦大女不言不语,显得心事重重。
“老秦,大仗就在眼前了,有什么心事吗?”欧阳兰问。“没有。”秦大女说。
“我看你心里有事。”
“我想,既然夏营长回来了,我还是回去当我的排长吧。”
秦大女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那不行,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欧阳兰说着,又发了一句牢骚,“军里搞的什么鬼情报,谁说夏满月死了?”秦大女没有说话,他觉得欧阳兰是在指桑骂槐说自己--三营全营覆没的情报是他向军里提供的。其实,欧阳兰一点也不知道那不确切的消息是他说的--秦大女觉得自己有口难辩,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过,他更担心的是许山林军长,他不知道许军长怎么看待他提供的这个并不准确的情报。
他愣怔着,看着壕沟里齐胸深的黄土,眼前又出现了月光下的马莲河,在雪地上啃馍唱歌的马家军,以及遍布在荒野里的大大小小的雪坟……那时分明战斗刚刚结束,马家军还没有撤走,一切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夏满月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时她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欧阳兰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欧阳兰不耐烦地说:“老秦,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那三架飞机又从东边飞了过来,它们掠过的地方,落下一排排鲤鱼状的炸弹。
秦大女向阵地大喊了一声:“卧倒!”
城里城外,有节奏地响起了一阵炸弹的爆炸声,浓烈的硝烟将城堞、房子和冬天的秃树遮掩得影影绰绰。
飞机怪叫着飞走了,枪炮声还在东边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