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儿呜呜哭起来,夏满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记住,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太阳已经斜过去了许多,将要坠落在西街尽头的硝烟里。从东南两个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她判断那里大概已经开始了巷战。她焦虑地看着那个不断扭动着的伤兵,伤兵的脸煞白如纸,血怕是早已流尽了,破烂不堪的衣襟已经完全成了红色。
她知道他快不行了。
就在她又要抬起担架的时候,她看见伤兵脸上的那双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求援似的看着她,然后又看看自己的上衣。夏满月猜到了他的意思,把手伸到了他上衣的口袋里。她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被血浸透了的小布包,放到伤兵的眼睛前面。
“你要它吗?”夏满月问。
伤兵点了一下头,急切地望着她,示意她把小包打开。她把小布包打开,里面露出一撮染着鲜血的泥土。
伤兵艰难地笑了笑,那笑和他的扭曲的脸一样可怕。
他示意夏满月把那包泥土放到他的脸跟前,她依着做了。他贪婪地闻着,伸出舌头舔起一些泥土。此时,他扭曲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柔和无比的色彩。
“你媳妇带给你的?”夏满月问。他摇了摇头。
“你妈妈吗?”
他的眼睛合上了,泪水慢慢从他的睫毛间挤了出来,流到肮脏的脸上。
夏满月看着他,好久没有说话。伤兵渐渐安静了。
“走吧。”夏满月对陈秋儿说。她们重新抬起了担架。
枪炮声又响成一片,又有一批伤兵从那边撤了下来,向大车店抬去。
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夏满月看见了神情紧张的许山林,他和几个指挥员正在组织最后一批突击队。在这支准备向死亡走去的队伍里,站着两个胳膊上吊着绷带的伤兵,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庄严和悲凉。许山林正在挥动着胳膊向他们讲话,由于枪声太大,夏满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几只狗肆无忌惮地在许山林和他的战友们腿边蹿来蹿去,不断地在他们裤管上嗅着,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拖着黏稠的汗珠。
夏满月恼怒地看着它们,她认为许山林应该掏出枪来打死那几个畜生,可是她的军长丈夫并没有那样做。看着眼前的情景,她有些悲哀。红G军,这支在鄂豫皖的土地上诞生,在通南巴壮大起来的队伍,正在西北一隅这座土城苍白的太阳下上演着他的悲剧。失败已成定局,夏满月心中悲痛万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不过那时,夏满月依然没有料到,G军在古浪城的失败只是过河红军全军覆灭的黑色前奏。在以后的子里,河西走廊的黄沙戈壁和那些灰的城镇和乡村,将吞噬一批又一批从四川1、从江西走过茫茫草地、皑皑雪山的疲惫不堪的红军,一个伟大而诱人的梦化作了一条血河,肥沃着那片贫瘠的土地。夏满月和陈秋儿抬着担架又穿过了一条街道。
“营长。”夏满月听见陈秋儿在身后喊自己。“他,大概死了。”陈秋儿又说。
夏满月怔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震惊。她知道他会死的,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有这种感觉。
“还抬吗?”陈秋儿问。
“抬。”她说。太阳大概落山了,因为天陡然黑了下来。
她们终于把伤员(应该是死尸)抬到了安置伤员的“黄金旺”骡马店,官兵们习惯于把它称为大车店。
在大车店门口,她们被几个干部挡住了。
“牺牲了?”其中的一个干部看了看担架,问。“嗯,牺牲了。”夏满月说。
“就放这儿。”干部指着门外的墙角说。“怎么,不放进去?”
“里面伤员已经放满了,再说,他已经死了。”干部说着,朝门里喊了一声,“小王,拿张草席子出来!”一个战士应声拿着一张草席跑了出来。她们只好把她们担架上的尸体抬下来,放在大车店的墙根下,用那张草席盖上了。
这时,欧阳兰和田妹抬着一副空担架从大车店里走了出来。
枪在各个方向响着,她们没有时间相互招呼一下,就抬着担架向枪声最密集的方向跑去。丁谷雨拍拍身上的土,从掩体后面站了起来。
从乌鞘岭吹来的风冰冷、清新,将一整天包围着南山的焦煳味和血腥味吹散了一些。他做了个深呼吸,又用手掐掐头的两侧,那里疼得像要炸裂,他能听到血在血管里“咚咚”跳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天,西南方向的天上已经跳出了第一颗星星。这说明,白天就要过去了。不过西边天上还飘拂着一抹美丽的绛紫色,它是白天长长的尾巴,西南方向这颗叫做长庚的星星是黑夜的性急的探子。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敌人的炮火明显稀落了下来。不善夜战的马家军在黑夜将临的时候放松了进攻,早早收兵回营,已经冲到距南山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又缩了回去。
丁谷雨朝阵地的左边看了看,刚才还紧挨着他的四具尸体已经被战士们抬走了,活着的两个战友正在啃干粮,他们倚靠在身后的石头上,闭着眼睛,嘴部咀嚼的动作很机械;他又看了看右边,在离他六七米远的地方,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战士依然趴伏在那里,双手举着枪,头歪在一边,脸正好朝着他,眼睛紧闭着,嘴角嵌着一丝冰冷的笑,一缕黑线从他的额头上挂下来,顺着脸,一直延伸到脖子上。他大概已经在那里这样静卧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之前,他曾是个十分招人喜爱的战士,他每向马家军放一次枪或扔一颗手榴弹,都要大着嗓门喊一声“看镖!”然后用手背抹着脸上的土和汗,伸长了脖子,看着敌阵笑。此时,他安静地卧在那里,身上覆盖着被炮弹翻出的泥土和石屑。丁谷雨顺着壕沟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往自己的衣袖上吐些唾沫,慢慢擦掉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污和泥土,又费了好大的劲,扳开了战士握枪的那双手,拿出了枪,然后站起来,在战士面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踅回到自己的简易掩体里。
马家军的射击没有完全中止,但已变得零零星星,有点打冷枪的感觉。一颗流弹擦着丁谷雨的耳朵飞了过去,他听到了子弹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同时闻到了新鲜的焦煳味。丁谷雨没有理会与他擦肩而过的死亡。
他在专注地摆弄从牺牲了的那个战士那里拿来的枪,他打开枪机看了看,里面没有一颗子弹。他黑着脸笑了一下,用手抓住枪管的顶端,使劲在身后的山石上砸了一通,然后扔到靠右手的堑壕里。
那里,已经扔了一堆被他砸坏后扔掉的空枪,他大概数了数,一共是七支还是八支。天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天上布满了星星,一个月亮又圆又大,古浪县城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没有上瓦的屋顶铺了月光,像一张张在碱水里漂洗过的苇席,错落有致地摊晾在这道峡谷中。狭窄的街道隐在月光的阴影里,此时成了一道道宽窄不等的墨线。只有不多的灯光从那些矮小的房子里射出来,很微弱很暗淡,像从夜空中坠落的星星。一颗流星从头顶泻过,世界一片惨白,房子、街道、秃树、大山和戈壁,都骤然向黑暗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丁谷雨从衣兜里摸出烟袋,装上一袋烟,狠狠咂了一口。他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进入古浪,他就抽起了胡麻秆。胡麻是河西走廊一带的油料作物,胡麻籽榨出的油有一种带点甜味的浓香,胡麻秆很细,自亮白亮的,看着很有油性,他第一眼看见堆在老百姓院墙下的胡麻秆,就把它们和自己的烟荷包联系在了一起。
不过,胡麻秆真的很难抽,干涩,寡淡,不刺激,却又莫名其妙的冲呛。
难抽也得抽。不然,这刚刚开始的长夜咋样打发?这难以排遣的孤独咋样打发?还有,被揉碎了的昨天,难以预料或者说是不愿预料的明天,咋样打发?还有,他需要在飘飘渺渺的烟雾中,让三宝和他妈稍稍离他远一点,他不能无时无刻总纠缠在他们母子里……
要抽烟的理由很多。
谁发明了叫做烟的这个东西?烟这东西真好。他常常望着忽明忽灭的烟头,这样想。当丁谷雨断定自己在余年里肯定再也与枪无缘的时候,他又意外地得到了枪,而且重新当上了营长,尽管不在自己原先的那个营里。
对于丁谷雨,也许不应该用“余年”来说,他毕竟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八岁。但自从他逃跑被抓回来之后,尤其是被送到妇女营看管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是多余的了。
不是吗?连小毛头都鄙视他的存在。
许多事情都是在你心死了的时候发生的。
那天,当他背着锅(这口锅是天津卫农会从贺八爷家拿来送给妇女营的),走在通往古浪的路上的时候,被骑在马背上的许山林军长看见了。许山林勒住马,定定地看了他一阵,什么也没说,又打马走了。
进古浪的当天晚上,欧阳兰把他叫了来,说军长让你去一趟。他问军长叫我做什么?欧阳兰说不晓得,你去了就晓得了。欧阳兰的目光里分明藏着一点秘密。
他跟着许山林的警卫员到了军指挥所,见一盆木炭火烧得正旺,许山林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正在埋头捉虱子。看见他来了,许山林用目光指着一条凳子,示意他坐下来,自己依然埋头在怀里抱着的衣服上。随着两个拇指指甲的挤压,发出虱子挤碎时的清脆响声。
“你还在妇女营?”许山林问,没有抬头。
“吧!”--又是一声虱子被挤爆的声音。
“报告,是的!”丁谷雨说。
“保卫局没有再审?”
“报告,没有!”
“怕是再顾不上了。”
“报告……”这句话后面的声音,丁谷雨说的含糊不清。许山林拿着衣服站起来,这才发现丁谷雨并没有坐着,还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他笑了笑,又指着那条凳子说:“坐下坐下,莫要一声一个‘报告’,我又不是保卫局的。”
丁谷雨坐下了。
许山林把衣服拍了拍,穿在身上。然后掏出烟荷包,用纸卷了两支烟,把一支递给丁谷雨,他们凑着火盆,点着了烟。丁谷雨使劲吸了一口,立即辨出也是胡麻秆。
“我在想,让你背锅做饭,是个浪费。”许山林说。“现在,我只能背锅。”
“不想打仗?”
“我没有结论,还是个犯人。”
“你认为你是个犯人吗?”
“逃跑是真的,被抓回来也是真的,但是我不是叛逃。”
丁谷雨说。在政治保卫局审问时,他就是这样说的,那时,他急于辩解,显得激动,此时,他已经能够很平静地讲述这些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最终掌握在保卫局手中。
许山林听着,没有打断他。不过丁谷雨没有再往下说。“你觉得,马上要打通国际路线了,离胜利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你要回去亲手处置一个仇人?”许山林盯着他,说。
“啊?”丁谷雨惊讶得喊出了声。对许军长的判断,他感到很惊奇。
许山林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个变形的怪兽。
“……我当时想,你们去打通国际路线,我回去杀土豪,都是干革命。”丁谷雨说。“我们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绿林。”许山林说。
“我晓得,我从驻地走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但是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何驼子的脸,腿就收不住……”
“何驼子?”
“我们那里的一个大恶霸。”丁谷雨说,“三宝和他妈都死在他手里,好惨哟。”说着,他钩下了头。
许山林又在地上走了两圈,他们有两三分钟时间没有说话。
许山林重新坐下来,挥了下手,说:“咱们不说这些了,今天找你来,不是说这些,你说,以你之见,古浪能守得住吗?”
丁谷雨愣住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许军长。他不相信,眼前这位军长把一个正在被看管的犯人找来,是要与他讨论战争。
战争,多么熟悉的话题,虽然被看押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可是在丁谷雨的感觉里,这话题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这些日子,他除了被动地被命令干这干那,几乎已经完全脱离了战争。
尽管每天都能听到枪声。
“我在问你呢?”许山林又说,把他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你说,古浪能守住吗?”许山林又问。“很难。”丁谷雨说。
当他从许山林的目光中看出了真实之后,他又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对于战争的感觉,他说:“许军长,下边的仗很难打,敌我火力悬殊不说,古浪又地势低洼,无险可守。”
“无险可守?古浪南山呢?”
“南山是古浪惟一可用之险,但在马家军重兵重围之中,至多能拖延些时间,因为我们的劣势实在太明显了。”
许山林点了点头。丁谷雨从军长的眼神中,看出了焦灼与无奈,显然,自己刚才谈的对于古浪保卫战的看法,许军长是认同的。
“如果让你参加古浪保卫战,你愿意在哪个位置?”许山林举着马灯,照着墙上的作战地图问。
丁谷雨凑过去,用手指着古浪南山的一个鹰啄状的突出部位,说:“这里。”
许山林说:“我答应你。”
许山林放下马灯,从靠墙的桌子上拿起一把长枪,一把短枪,庄重地递到他面前:“拿着。”
丁谷雨望着枪,他不敢相信,不敢用手去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拿枪的人。
许山林说:“从现在开始,这两支枪归你了,每支枪我还给你配了十发子弹。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够奢侈的了。”
丁谷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山林拿着两支枪,又往他跟前走了两步:“还愣着干什么?快,拿着!”
丁谷雨接过枪,一字一板地说:“二十发子弹,我保证拿回二十个马家军的人头。”许山林摇摇头,说:“用二十发子弹消灭二十个马家军?在我们红军里,有的是人,要你去不是干这个。”
丁谷雨更加不知所措。
许山林说:“刚才你在图上看的那个位置,我们准备放一个营,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你去当这个营的营长。”
丁谷雨又一怔。这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立即清醒下来。他看着许山林,说:“许军长,不,我不当营长,这样安排,你会犯错误。”
许山林说:“我已经通知了鲁师长,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报到,我也跟秦大女、欧阳兰他们打过招呼了。”
丁谷雨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他拿着枪,极其庄重地向许山林敬了个军礼,然后走出了军指挥所。
迎面刮来了一阵冷风,丁谷雨终于禁不住,甩落了一串泪水。他的鼻子已经酸了很久,当着军长的面,他一直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此时,背过军长,他终于禁不住了。他紧紧地把枪柄攥在手心里。枪让他找回了自己,让他重新有了军队中的位置,让他有了尊严。枪啊枪!
一夜很静。
丁谷雨抽了一夜烟。
一夜没有枪声。
一匹受伤的马家军的战马嘶叫了一夜,在凄冷的西风里,显得无比悲凉。
流星很多。
当晨曦初上的时候,那匹伤马又哀哀地嘶叫了两声。
现在丁谷雨看见了那匹伤马,那是一匹毛色很好的红马,长得很壮,如果跑起来,一定很威武。此刻,它卧在南山东南方向二百米以外的戈壁滩上,它的周围,横七竖八地摆着昨天被红军打死的马家军官兵,几十匹被击毙的战马远远看去,像暖色调的岩石。死寂的戈壁上,只有这匹伤马是个活动着的目标。
丁谷雨看到那马伸长了脖子,朝着天空又气息微弱地叫了两声,接着,马头使劲摆动了一阵,整个身子慢慢抬高了--显然,它在努力使自己站起来。但是它没有成功,当马的肚子将要离开地面的时候,整个身子又塌了下去。
马又发出了一声悲鸣。马的叫声很无奈。
丁谷雨不知道马会不会哭。
丁谷雨举起枪,瞄准了伤马。只要轻轻扣动一下扳机,他可以很准确地结果它,马的叫声让他心碎。
不过他还是把枪放下了。
他不能把一颗子弹用到一匹濒死的马上。
像在抱怨他,就在他收起枪的那一刻,伤马又伸长了脖子,朝南山方向哀哀地叫了两声。在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的时候,养足了精神的马家军又蠢动起来,经过补充的红马队、黑马队、花马队打着各自的旗号,从正东、东南和东北三个方向向古浪城压来。
向古浪推进的马家军密密麻麻,马与马之间、人与人之间几乎看不出间隔,后面的队伍迤迤逦逦望不到头。丁谷雨从南山上看去,正在拥来的马家军让他想到了家乡人夏后的第一场山洪。
山洪暴泻时就是眼前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