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河咋了……”团副白着眼珠子想了一阵。面前这位浑身是血的共产红军一直笑望着他,那笑让他心里发寒,他不住地磕着头,说:“我投降,共产不杀投降的人,我知道……”
许山林说:“今天我想破个例。”说罢,冷笑一声,向他射出一颗子弹。许山林的眼前腾起一股黑血。
攻城战斗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古浪就被红军占领了,部分守敌被俘被歼,其余向西溃逃。鲁师长和杨师长在硝烟弥漫的南街上看见许山林,拦住他问:“军长,那个酒坊呢?”许山林说:“我不知道。”
鲁师长问:“你不是说有贡酒喝吗?”
许山林声音低沉地说:“我得告诉你们,工兵营在马莲河打光了。”
两个师长一惊。
“那……夏满月也……”杨师长问。
许山林努力笑了笑,转了话题对二位师长说:“我们进了古浪,敌人一定不会甘心,反扑是必然的,按预定方案,鲁师长布置在城西北,杨师长负责东南,我已命军直单位加固城外原有的防御工事,准备迎击敌人反攻。”
二位师长让许山林放心。
许山林看着浓重的夜色说:“你们看,深更半夜,我也没地方给你们买酒喝,许山林平生第一次失信了。”
二位师长觉得喉头堵上了一股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许山林朝他们笑一下,向城外走去。
夜色已经退去,东边黛青色的天幕上已经现出了熹微的晨光,麻雀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城里城外,到处都在赶修防御工事。古浪城墙在早年的地震中坍塌,已失去防御作用,环城一周,有马家军构筑的一道散兵壕,军直属队正在抓紧加固。许山林走过妇女营,脚步慢了下来,他朝壕沟下面问了一声:“妇女营的干部在吗?”欧阳兰从壕里爬上来,走到他跟前,向他敬个军礼,报告说:“军长同志,妇女营教导员欧阳兰向你报告!”
许山林:“分散下去的人都集中起来了吗?”
欧阳兰:“就差营长夏满月了。”
许山林低头沉吟一阵,说:“我重给你配一个营长。”
欧阳兰:“为什么?夏满月呢?”
许山林:“她走远了,回不来了。”
许山林想到了警卫排长秦大女。
他让通信员把秦大女找来,对他说:“我想给你换个单位。”
秦大女:“为啥?”
许山林:“你不能总当警卫排长。”
秦大女:“昨天你还说过,我只能当排长。”
许山林:“在战斗中我发现你很有政治水平。”
秦大女:“军长,我知道我不行。”
许山林:“我说的是真话,至少在面对那个求饶的马家军团副时,你表现得比我这个军长更冷静些。”
秦大女:“不,我只是想提醒你……”
许山林:“战场上这分冷静很难得,因此我改变了看法,你不应该永远当排长。”
秦大女看着许山林,不知说什么好。
许山林:“我想让你到妇女营去。”
秦大女涨红了脸说:“我一个大男人,搅到女人堆里算什么!”
许山林:“你听我说,她们现在缺个营长,我想让你去当。”
秦大女:“从排长一下跳到营级,我干不了。”
许山林:“这不是你的真话。”
秦大女:“真的。”
许山林:“还有别的原因。”
秦大女:“我没和女人打过交道。”
许山林拉下脸:“不是女人,是女兵。”
秦大女想了一阵说:“军长,我服从命令,我去。”
许山林:“好!”
秦大女临走的时候又问:“都是女的,睡觉咋办?”
许山林:“这个我也管?自己想办法,总不能跟女兵挤在一个炕上。”
秦大女来到妇女营报到,教导员欧阳兰怀疑是不是上边弄错了,她怀疑是不是组织部门马虎大意,因为他叫秦大女就把他当成女的派来了。秦大女见欧阳兰看着自己发愣,就解释说,上边说,正式命令随后就到,他不愿意说自己是军长亲自派来的,那样说他感到有压人一头的感觉。不过军长真的说过手续随后补上的话。
营部是一间熏得黑黝黝的土屋,屋里看样子没做多大改动,一张大炕占了半个屋子,墙上挂着一张木锨,一把芨芨心编的扫帚和一串暗红色的干辣椒,屋子中央临时扯了一根绳子,挂着女兵们的裹腿和裹脚布,人高马大的秦大女低着头,穿过那些条条缕缕,走到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桌子前。欧阳兰一面很客气地接待新来的营长,一面派毛丑女到军部了解看会不会弄错了。秦大女坐在一张歪歪扭扭的太师椅上说:“咱们谈一谈情况吧。”欧阳兰向秦大女介绍说:“咱们妇女营在过黄河之前都分了下去……”她注意到自己说“咱们”的时候秦大女显得很不自然,她心里想笑,却还是绷着脸继续介绍说:“咱们营半个月前奉总部命令开始集中,因为天天打仗,女兵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很不方便,现在集中得差不多了。集中起来后,明确了我们的主要任务,配合主力作战当然不用说,除此以外,一是协助野战医院进行战场抢救,主要是运送伤病员,担架肯定少不了抬,二是负责收容,掉队的,犯了错误准备处理的,我们都要暂时管一管。”秦大女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他识字不多,拿着一个铅笔头,发愣的时候多写字的时候少。欧阳兰继续介绍说:“全营三个连,一连连长岳水仙,指导员毛阿桂;二连连长何文秀,指导员方英;三连连长尹盼弟,指导员赵春兰。营部眼下加上你一共五个人,除了你我,还有三个,文书叫田妹,原先是文工团的,巴中人,通信员叫毛丑女,苍溪人,勤务兵叫陈秋儿,不爱说话。”正说着,一个瘦小的女兵提着一个铁皮壶从门外走了进来,欧阳兰指指她说,“哦,就是她。”又转向她说,“秋儿,来,认识一下,这是新来的营长。”陈秋儿赶紧放下手里的壶,给秦大女敬了个礼。陈秋儿留给秦大女最深刻的印象是那双黑得流油的大眼睛,嵌在瘦削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与幽怨。陈秋儿用粗陶碗给秦大女倒了一碗水,就悄没声息地出去了。秦大女说:“她看上去很小。”欧阳兰说:“她说她十五岁,我们都说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秦大女说:“刚才我注意到她敬军礼的样子,不很正规,我猜她不是从根据地出来的。”欧阳兰说:“你说对了,她只有两三个月兵龄,是我们在川西的一个小教堂里发现的,我们去的时候教堂的人都跑光了,空荡荡的教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第二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们走了。”
毛丑女从军部回来了。她悄悄跟欧阳兰说她问过了没有弄错,上边派的就是他。
秦大女来到妇女营,把妇女营由于失去营长夏满月而产生的沉闷气氛稍稍冲淡了一些。这不仅仅是因为妇女营来了一位男营长,而且这位男营长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下午,谁看见他都鬼头鬼脑地笑。他觉得蹊跷,问欧阳兰:“大家笑什么?”欧阳兰说:“笑你的名字。”他就红了脸说:“这是阶级压迫造成的。”欧阳兰问:“名字和阶级压迫有什么关系?”他说:“抓壮丁把人抓怕了,我一落地父亲就给我起了一个女娃儿的名字。欧阳兰和大家都笑,他说:“笑什么,我扎辫子都扎到十三岁了呢。”大家笑得更凶了。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欧阳兰问秦大女:“你睡觉问题怎么解决?”
秦大女问:“你们是怎么睡的?”
欧阳兰指指炕说:“这里房子紧张,营部和七班住在一起,挤在一张炕上,共十一个人。”秦大女说:“我回原单位睡去,明天再过来。”
秦大女回到警卫排睡觉,排里的战士问他在妇女营当官觉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他说碰到的人遇到的事都是软不啦塌的。
十一个女兵,挤在一张大土炕上,细微的鼾声此起彼伏。陈秋儿挨着欧阳兰躺着,久久无法入睡。营长夏满月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她的眼前。
欧阳兰听见陈秋身,问:“还没有睡着?”
“没有。”
“想什么了?”
“想夏营长。”
“她走远了,回不来了。”欧阳兰用许山林军长的话说。“我想她去了天国。”陈秋儿说。“世上没有天国。”
“她那样的人应该去天国。”欧阳兰没有说话。
陈秋儿静静地看着窗子,窗纸破了一个洞,漏进了一些月光。
夏满月骑在马上,避开大路,顺着人迹罕至的古长城一直往西走。那轮滴血的红月亮始终在她眼前颠簸着。
没有枪声的夜显得特别宁静,只有风在低吟。
她把脸紧贴在马背上,尽量不去看那个月亮。月亮扯出的记忆让她心碎。
她的第一个男人不适时地出现在河西走廊的满月里。
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死在一个圆月当空的夜里。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土匪。
夏满月嫁给她的土匪男人的时候,川北家乡还没有来红军。
那个土匪男人叫何敬儒。他跟她说过那名字是认得几个字的爷爷起的,他说他不记得他有过爹和娘,从他牙牙学语时,爷爷的臂弯就是他的摇篮。十八岁那年,他用一张苇席发送了死在痨病上的爷爷,一把火烧了他栖身了十八年的茅草屋,脚一跺上了鹦哥岭。鹦哥岭山大林深草长好藏人,何敬儒月黑天杀人风高时点火,不到两年时间拉起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学着梁山好汉的样子扯起了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那时候夏满月还没有嫁给他。
那时候夏满月是大地主熊三清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她的爹给熊三清务田,娘在家里种桑养蚕,她砍毛竹编箩织筐挑去赶场卖。在镇上她看见了一张抓人的告示。告示上有许多字还有一个汉子的相片,看告示的人说那人就是官府要抓的土匪何敬儒。
相片上的何敬儒是个凤眼蚕眉的汉子,一点没有匪气。她觉着她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她的心就跳了跳,挑着担子走了。
地主熊三清的大少爷熊天柱要结婚。熊三清记着夏家这门穷亲戚,下了一张吃酒席的帖子。夏满月的爹把给女儿准备的一副银耳环用红纸包了,交给夏满月的娘。夏满月的娘就带着女儿去吃喜酒。
新娘子是康家场康五爷的独生女,长得高高挑挑很标致,笑起来很好看。夏满月盯着新娘子看,新娘子也盯着她看。她比新娘子矮半头。小是小,也好看。没人的时候,新娘子对她说:“你让人心疼。”她就笑一笑。
当天夜里,新郎新娘刚上炕,何敬儒就带着人马下山来。
新郎官熊天柱机警,抓过一把盒子枪藏到了夹楼上,新娘子动作慢,穿裤子的时候叫何敬儒捉住了。
“你男人呢?”何敬儒用枪点着新娘子问。
“唔,唔……”新娘子只是哭。
“不说我崩了你!”
“唔,唔……我不晓得。”
“大哥,干脆撕了她再说”一个兄弟一旁吓唬说。这时候,夹楼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声音。“小心!楼上有人!”何敬儒大喊一声,随即向楼上打出一发子弹,夹楼上发出一声惨叫。何敬儒在熊家留下一封绑票信,带着新娘子连夜上了鹦哥岭。
第二天,熊家就搭起席棚,设上了熊天柱的灵位。
第三天,熊三清派人拿两千块白洋上山换回了新娘子。第四天,出殡,新娘子披麻带孝一路啼哭到坟地。
第五天,熊三清请来“春秋班”唱川剧谢客谢孝。
县城里住着田颂尧的一个团,团长和熊三清换过帖子。人都替土匪何敬儒捏着一把汗,想着熊三清一定不会这么作罢,他不会不请那团长来报这杀子之仇的。
可是熊三清没有一点动静,每天依旧穿着长袍子在街上款款地走,脸上看不出多少悲哀,也看不出多少愤怒,见人平添了许多和气。
“老东西叫何敬儒整顺了。”人们说得兴奋。
这样过了两年,什么都没发生。那个血腥的新婚之夜人们渐渐淡忘了。
夏满月也长了两岁。
一天,她的远门舅公熊三清来给她提亲事,她藏在门背后听熊三清跟爹娘说话。
她听见熊三清说到了何敬儒这个名字,她的心跳了跳。
“何敬儒不是你们熊家的仇人吗?”她听见爹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是吗?”她听见熊三清说,还听见他“嘿嘿”地笑了笑。爹没有说话。“何敬儒那次下山是为了取钱,本意不在杀人,天柱命短,活该有这一劫。”她听见熊三清又说。
“叫我女儿嫁个土匪?”爹说。
“土匪当皇帝,史书上多的是,朱元璋不是土匪?”熊三清说。
“不,不,满月不是当娘娘的命。”爹说。
“你朗格晓得,何敬儒怕是要闹出点世事呢,县城里住的我那个把兄弟团长都说他是个人才,还想着招他下山呢。”熊三清说。
夏满月的爹不言语。
一天傍晚,夏满月到塘里去挑水,从竹林后闪出一个人。有月亮,她看清了那张脸上的凤眼蚕眉。像第一次在镇上看见告示上的相片一样,她的心很厉害地跳了跳。
“我看见过你。”那男人对她说。“我不晓得你。”她说。
“我在镇子上见过你。”男人又说。“你走,你走。”她挑着水桶说。“熊三清答应过我娶你。”
“我不嫁你。”
“你得嫁给我。”男人抓住她的扁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