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刚才那人吃馍的地方,看见了放在地上的那颗人头。她双手把它捧起来,对着月光仔细辨认了一阵,那一脸浓黑的络腮胡子让她很容易就想起了那位爱开玩笑的炊事班长。她留到三营后,那位炊事班长第一次看见她就说,三营这下不得安生了。她问为啥?他说儿马群里来了一匹骒马,还能不炸群。营长和几个干部笑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说同志哥你这话说得没有觉悟。炊事班长说我该死,不过说实话,参加红军以来我一直在背锅,看见女人就不会说话了。营长笑着说,等打通国际路线到了苏联,给你娶个外国女人。炊事班长说外国女人壮得像大洋马,不好侍候,等打通了国际路线,革命也就差不多了,我就回到通江去找杨家场的马寡妇。营长问马寡妇好看不好看。他说还可以,就是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一点。炊事班长说完,他自己嘿嘿笑了,夏满月没有笑,营长他们也没有笑。当天晚上,炊事班长给她送来了一个烤得焦黄焦黄的洋芋,他当面看着她吃完,第二天晚上,又送来了一个。隔天的夜里,就碰上了马家军的黑马队。
夏满月用手在地上刨了一个雪坑,把炊事班长的头放进去,用雪垒起一个坟头。
她又顺着那个马家军走过的路,找到了那人的褡裢。她从外面摸了摸,里面果然有两个人头,她不忍再看他们,就连同褡裢一起埋了,也垒了一个雪冢。
做完这些,她心里一阵恶心,趴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吐过之后,她走到一个高处坐下来。夜风很冷,裹挟着那股拂不去的血腥。四周很静,风的啸吟显出几分悲凉。那匹红马绕着它死去的主人不住地转着圈子,有时昂起头来嘶叫两声,马嘶过后,黑夜更显得深不见底。夏满月看着月亮,看着雪地,看着那匹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她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她想起了那群一直追着他们走路的乌鸦,想起了蜿蜿蜒蜒的长城,想起了骂着乌鸦沉着脸的魏宝来营长,想起了一边走路一边背书的狗旦……
她想起了长城下那个静悄悄的午后。后来,他们就到了马莲河。
再后来,就看见了从天边滚来的一团黑烟。一切都猝不及防。
接着,空气中立即就充满了血腥。那是一次兵力悬殊的短兵相接,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杀戮而不是战斗。阵地上的鲜血和天上的落日交映着红色,于是荒蛮的古长城下就有了一个惨烈无比的黄昏。
如今,她成了那场战斗中的惟一幸存者。
她眯起眼睛,向四野看去,想找回战斗发生前的一点感觉,但除了无边无际的白雪,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些隆起的雪包里,哪个是抡着砍刀倒下去的狗旦呢?哪个是唱着戏文被敌人射杀的贺盼水?哪个是用手枪击中了自己太阳穴的魏营长?
夏满月摇着头,她辨认不出来。
如果没有那轮白得如水的月亮,她连方向也可能丢掉。夏满月在月光下坐了很久。
那匹红马又长嘶了一声。北风在马的嘶鸣中抖动得更狂暴了,夏满月突然感到了难耐的寒冷。她紧了紧腰间的草绳子,从雪地上站起来,朝红马走去。
红马使将要冷却的血在她心里又点沸了。
现在,她已下定决心,要去追赶主力,继续参加打通国际路线的远征。
她需要眼前这匹马。
红马静静地站在它死去的主人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尊威严的石雕。那个马家军躺在雪地上像一堆肮脏的烂泥。夏满月接近红马时,它仰起头来打了个长长的响鼻。她再一次试图走近它时,它又嘶叫了一声,用眼睛紧紧逼视着她,一面不慌不忙地倒腾着两只前蹄,像一个摩拳擦掌的拳手。
月光下,夏满月从马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那目光准确无误地告诉她,它只属于那个死了的人。
时间在一分一分过去,一个女红军和一匹战马在激战后的雪地上对峙着。夏满月必须在天亮以前离开这里,显然,这种对峙对她是不利的。
又一次接近马的努力失败后,夏满月对那匹马大声喊起来:“喂,你听着,你知道你的主人都干了些什么吗?”
马怔了一下,随即用执拗的嘶叫回应了她。
“他是个魔鬼!他是个恶棍!你知道吗?”她带着哭腔的喊声搅动着死寂的黑夜。
奇怪的是,这次马没有嘶叫,它扬起头,用忧郁的目光看着她。
“哦,你是匹漂亮的小红马,你看你的鬃多长,你的腰多细,听话,你应该离开这里,咱们一起走,我带你到一个聚集着英雄的地方……”她小声对马说,试探着再次接近那马。马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不嘶不动。就在她走到距马六七步远的地方时,马突然伸直了美丽的长颈,抖了抖长鬃,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她的跟前。她一把搂住马的脖子,把脸贴在马背上,嘴里不住说着:“小伙子,真好,你真好……”
她又抚摸了红马一阵,然后认镫,跨上了马背。“咱们走吧。”她拍拍马的脖子,亲切地说。
马对着茫茫月夜,长啸了一声,迈开了步子。
夏满月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被白雪覆裹着的死亡之地。
许山林军长得知工兵营在马莲河全营覆没的消息,是在他挥师进至古浪城下的时候。那时天色已晚,他派出接应工兵营的警卫排返了回来,一脸黑云的警卫排长秦大女向他报告说工兵营已经全部覆没了。
许山林声音空洞地问:“没一个活的?”
“没有。”
“你亲眼看见的?”
“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秦大女说着看了看他带去的一排人马。
“我们都看见了。”一排人纷纷说。
“在什么地方?”
“在马莲河。”“说仔细点。”警卫排长说:“我们赶到马莲河的时候,那里的战斗刚刚结束,惨得很惨得很,我们藏在一个秃山的背后,远远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尸首,有人的,也有马的,空气里的血腥味呛人得很,那时候已经听不见一声枪响了,四五百个马家军正坐成一圈一圈的,有的吃馍馍,有的唱歌子,几百匹马散在旷野上,有黑马有红马,个个都膘肥体壮,带路的向导说这是马步芳的黑马队、红马队,恶得很。”
许山林怔怔地看着地上,过了一会儿,他问警卫排排长:“工兵营的事你们向谁说过。”
“没有。”
“暂时保密,谁说出去我可饶不了他。”排长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军长。
许山林说:“不懂吗?看来你只能当个排长。”
说罢,许山林让作战处长喊来了已经来到城下的两个师的师长。两个师长一个姓鲁一个姓杨,许山林当师长的时候,他们都是他的团长,是两个酒篓子。许山林指着暮色中的古浪城对他们说:“听说古浪城里有座酒坊,早年专酿往北京皇宫送的贡酒。”鲁师长、杨师长一听说城内有酒,顿时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睛,着急地望着许山林。许山林不慌不忙,继续说:“这一带夏秋两季白天酷热,夜间阴寒,昼夜温差悬殊,出产的五谷得四时滋养蓄天地精华,加上祁连山雪水,所酿之酒,醇美无比。道光年间,有一个姓曹的凉州府台奉旨晋京,携十年藏酒一坛,献于道光皇帝。道光皇帝心想,区区西北一小县,能有什么好酒。谁知酒坛刚打开一条缝,酒香便涌了出来,片刻,溢满整座大殿。及至一杯下肚,道光只觉神清气爽,五脏通畅,不禁连声夸赞‘好酒’,并亲赐酒名‘美酿’。之后,古浪‘美酿’便成了朝廷贡酒,限额酿造,民间便很少见到了。”
许山林一席话,勾起了二位好酒师长的酒瘾,便齐声笑道:“如此美酒,军长不想痛饮它几杯?”
许山林看看暮色中的古浪城,干笑两声,说:“我想在天黑以前进城喝酒。”
鲁师长抹一抹嘴唇,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在这祁连山下,咱演它一出温酒斩华雄。”杨师长也拍着胸脯说:“咱打过刘湘,打过胡宗南,取这小城,如囊中取物,军长你下令吧。”许山林说:“不可轻敌,古浪守敌是马步芳第一百师二九五团和青海东南十二大营民团,听说都是些亡命之徒。”
两师长说:“知道。”
许山林说:“我带鲁师长的一个团为突击队,鲁师长率另两团跟进,杨师长为预备队。”两师长都摇着手说:“不行不行,万一军长有个闪失,就夺了全军的主心骨。那还了得!”许山林说:“还未出师,先说这丧气话!”他的目光发红,透着一股杀气。
鲁师长和杨师长互相看一看,他们不知军长突然间哪来这么大火气。许山林从身旁一个战士手中拿过轻机枪,对鲁师长说,“我好久没有摸过这长把子家伙了,鲁师长,你快把队伍给我调上来。”说着径自朝阵前走去。
攻城战斗打响后,许山林几乎是第一个登上了坍塌的城墙,随着手中轻机枪的脆响,湿漉漉的血雾不断扑到他的脸上。
他的机枪一路呼叫着,如入无人之境。打到东街中段的时候,他回头发现了一步不离跟着他的警卫排长秦大女,恼得吼了起来:“走开,别碍我手脚!”说完又向前面扫去。枪声中,马家官兵纷纷应声倒地,一条血路在他面前不断向前延伸。
一个脸上嵌着一道疤痕的马家军被他逼到一段土墙下,软成一团,喊着说:“共产爷爷!求你甭开枪!”
许山林手按扳机,嘴角挤出狞笑。
马家军用手挡着枪管,哭喊着:“甭开枪!共产爷爷,我不是兵娃子,我是团副。”许山林问:“你是团副?”
马家军说:“我是团副,我叫马宗义,我给你金子,我的金子存在义和号的柜上。”
许山林说:“我不要你的金子。”
团副问:“你要啥哩?”
许山林说:“我要你的命。”
团副面如土色,用手挡着枪,喊着说:“共产爷爷,我投降,只求你甭开枪!”
警卫排长提醒许山林说:“军长,他说他要投降。”
团副赶紧说:“是哩,我投降我投降,我知道共产不杀投降的人。”
警卫排长对许山林说:“我喊人把他押走。”
许山林没有理会警卫排长,凑近团副的脸问:“你知道一个叫马莲河的地方吗?”
团副一面招架,一面说:“知道知道,在北边七十多里。”许山林问:“你知道那边发生的事吗?”
团副摇着头说:“不知道。”
许山林说:“要是没有马莲河,兴许我会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