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涧见过蓝禾儿的老婆,那是她来队探亲的时候。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在艰苦的光阴里默默地支撑着的女人,她的眼角爬着细密的皱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看去比蓝禾儿还老相。她就来过那么一次,待的时间不长,预多就两个星期,不象别人,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以后再也没来过。
令人同情的女人,就要熬出头了!在距哨所五百公里的专署所在县的某个柜台后面或者某个大集体的饭馆儿里,她也象许多边防军人的妻子一样,就要有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了,在军分区后面专为边防干部修建的家属院里,她也就要安一个舒适的窝了。
希望和现实,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蓝禾儿的任职命令迟迟批不下来,营里催问了几次,上边只说还要研究研究。
过了两个多月,边防六连缺额副连长的命令终于宣布了,出乎意料,不是蓝禾儿。上级重新任命了一名副连长,叫张明发,是从内地某个单位调来的。
干部们惊异,不满,议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干部的升降调动,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出乎意料的人事安排也是常有的,怎样调配干部,上边有上边的考虑。因此对于副连长的任命,没有引起多大震动。蓝禾儿的情绪低落了两天,也慢慢好了。
过了一些日子,新任副连长张明发上任来了。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还没等他把连队的花名册翻完,上面就来了通知,借调他到分区临时组建的一个办公室去帮助工作。就这样,不等屁股坐热,他就坐上汽车名正言顺地走了。
指导员掐着指头算了算,连来带走,那个副连长在连队待了九天。但是他的一切关系仍然在边防六连,占着一个副连长的位置。
第三个月,连队接到通知,他在豫西农村的老婆被批准随军。刚到半年,省军区发来调函,于是,他带着老婆远走高飞,把窝在繁华的省城安顿下来。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戈壁滩上仅仅待了九天,就心安理得地把边防军人的标志别在自己的衣襟上。就轻而易举地窃取了只有边防军人才配享受的权利。
干部们议论纷纷。
蓝禾儿终于被激怒了。当营里决定再次上报他的时候,他扯开嗓子吼道:“甭报!报了有屁用!我们是给人垫背的!”
他的任职报告还没上报,上边又分来了一批军校毕业的军官,补充到各连,蓝禾儿终于失去了晋升副连长的可能。
一次在连里开干部会的时候,刘清涧奇怪地发现蓝禾儿抽上了烟。
“蓝排长,也熏上了?”他问。
“心闷。”他答。
“看开些。”
“怎么看开些?”蓝禾儿眼里冒着火喊道,“当不当副连长我不在乎,都为这号人开绿灯,我们的边防还要不要?我们这里是客店,是饭馆?逛一圈,嘴上抹把油就走!”
“社会上、军队里不正之风多得很,根深蒂固,难弄得很。”刘清涧感慨地说。
“我看不难,对光想揩油水的人,法子要狠一点!”蓝禾儿咬着牙根说,“我真想给总部写一封信,建议完善一下边防军人随军章程,建议在批准家属随军的时候,先签字划押,家属随军后,干部最少在边防服务十年,不然,不批!”
“未免苛刻点儿了!”刘清涧笑道。
“苛刻?不苛刻!让那些想钻空子的人听了打哆嗦,把头缩起来,把尾巴夹起来!”蓝禾儿依然忿忿地说,“不苛刻!我就敢拍胸膛,你信不信?甭说随军,就是一辈子随不了军,我也干,签字!划押!都敢!十年,二十年,谁溜谁是熊包!”他的脸涨得通红。
发完这一通牢骚,他又掏出烟抽起来,显得很沉闷。抽了一会儿烟,他忽然抬起头,端详着刘清涧,说:“不简单!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不简单!”
“我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刘清涧的脸不禁红了起来,他觉得很窘。
“嗯,不简单!不简单!”蓝禾儿依然很肯定地说。说完,又接着吸烟。
刘清涧知道蓝禾儿说他“不简单”的意思,他是个老边防的儿子,大家都知道,从军分区到大军区,都有他父亲的战友,可是他从来没有托人走过后门,想方设法离开边防。可刘清涧却不以为然,他不愿意别人把他和父亲扯在一起,于是,他故意问蓝禾儿:“那么?你呢?你比我在这儿还多待了两年,你简单不简单?”
“我算什么?”蓝禾儿吐出一口烟,说。
“那我算什么?”
说完,他们都笑了,那是一种会心的笑,是一种感情畅通的笑,他们的心靠近了。
可是后来,在刘清涧上军校的时候,他们的友谊产生了裂痕,也就是在那时候,蓝禾儿失去了他的第二次机遇。
本来,营里在六连报了两名入学人选:蓝禾儿和刘清涧。考虑到蓝禾儿已经到了临界年龄,加之上次的任职命令未批,营里的倾向性意见是,如果只去一人的话,最好考虑蓝禾儿。可是最后定下来只有刘清涧一个人。上边的批复简单明了:各单位上报人数太多,经全面衡量,决定选送年轻些,文化程度高一些,发展前途大一些的入学,一切照顾性因素均不予以考虑。
蓝禾儿又被甩开了。
这时候,私下里传着一股风儿,说刘清涧在戈群滩上待腻了,想找机会跳出去,给军分区某某某领导写了一封信,就获得这次上学的机会。刘清涧对闲话也有所闻,但不好解释,自己把闲话嚼嚼吞了。
不象上次,对于没能上学,蓝禾儿没有发怒,没有吼叫,甚至没有一句牢骚和怨言,一反常态而变得沉闷、悒郁起来。到哨所来替换刘清涧的时候,也阴沉着脸,不说话。刘清涧把哨长的单铺让出来的时候,他也不客气,把背包撂了上去。刘清涧过来帮他解背包,被他用胳膊挡住了。
“不用!”他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气。
刘清涧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
“不用,我不渴。”他说,连手都没伸出来。
那晚上,刘清涧也失眠了。一闭上眼,就出现了蓝禾儿老婆的影子:鬓边的白发,眼角总也舒展不开的皱纹……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们还没起床,他就给指导员要电话。
“指导员吗?我有个请求。”他怕蓝禾儿听见,尽量压低声音说,“军校我不想上了,我想留下来。”
“为什么?”
“跟营里、分区再要求一下,让蓝禾儿去吧,他的军事素质比我强……”
“扯淡!”蓝禾儿粗鲁地骂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从刘清涧手里抓过话筒,啪地一下放在机座上。
“我再贱,也贱不到这份儿上!”他斜睨着刘清涧说。
“我是诚心诚意。”刘清涧解释说,“你去比我去更合适些……”
“可怜我还是臊我?嗯?你说。”他的嘴角挂着冷笑。
“你别这样想。”刘清涧压着火气,依然诚恳地说:“你年龄比我大,机会不多了。”
“机会?什么机会?”他讥讽地说,“我服从安排,听凭命运,机会对我不存在。”
“老蓝,你怎么想得这样灰暗?”
“灰暗?也许,但不阴暗!”他带有几分挑衅地说,“我是光明磊落的!”
“谁不光明磊落?你说明白点!”刘清涧压抑着的火终于被蓝禾儿挑了起来。这几天,那些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传闻一直憋屈在心里,现在终于引爆了,起先对蓝禾儿的那些同情和怜惜刹时间也荡然无存。
“我说不明白,我啥也没做,能说什么!”蓝禾儿话中有话地说。
“那好,我说,你听着!”刘清涧压低声音,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蓝禾儿,一字一板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借着别人的光来照我自己的路,包括我死去的父亲。”
刘清涧愠怒的神色使蓝禾儿感到了震慑,他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了一种惊异和迷惘的神情,避开了刘清涧的目光。
刘清涧窝在心里的火还没泄完,他觉着言犹未尽,稍微喘息一下,又说:“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把心贴在边防上,其余的人都是那个张明发,都是孬种!”
“甭说硬话,谁知道能不能回来!”蓝禾儿不屑地笑笑。
“咱们走着瞧!”刘清涧碰他一句。
“瞧就瞧。”蓝禾儿说。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你……说话算数?”他问。
“算数。”
“敢打赌?”
“敢!”
“好!说定了,你果真回来,我置酒为你洗尘,算我输。”蓝禾儿认真地说。
“一言为定!”
“你输了呢?”
“我没想过。”
“听着,如果你输了,如果你不回来--正当的分配不算--我说的是逃跑,不管你跑到哪里,都请你寄个地址给我,哪怕天南地北,哪怕我蓝禾儿倾家当产,也去找你,只要见一下你那时的尊容就行了,我们这笔债就算一笔勾销。”
“你想羞辱我?办不到!”
“愿你记住今天,愿你赢我!”
刘清涧踌躇满志地走了。蓝禾儿望着汽车驶去的方向,在哨所门前的小山上整整坐了一个上午,他感到说不出的疲劳。
两年一晃过去了,刘清涧又回到了铁舰山观察哨--当然,决不是为了他们那句赌气的话,他觉得自己有一千个一万个回来的理由。只是那天蓝禾儿如约为他置酒洗尘的时候才提醒了他,他们之间曾有过这么一次交锋。交锋的结果,他赢了。
他赢了,但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总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蓝禾儿的烟头还在闪烁。
夜,不眠的夜,是漫长的。
为什么要有夜?为什么要用这漫长的黑暗来折磨人?蓝禾儿睁大着失神的眼睛,这样想。他终于下定决心,掐灭烟,勉强把眼睛闭上。
“一、二、三、四……”他在心里数着数,想迫使自己入睡。
然而徒劳,那双深情而又疲惫的眼睛又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他的巧巧。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想过她,想得烧心,想得要疯要死。他怕闲下来,尤其怕黑夜,一到夜里,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他们走过的那条崎岖的路。他觉着自己对不住巧巧。
巧巧,昨天收到了你的信,你为啥偏偏给我寄来一朵火红的山丹丹!走了那么远的路,枯是枯了,颜色依然鲜亮,象滚热滚热的血,炙着我的心。
他静静地躺着,又伸手摸过烟。
他和她的结合是辛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