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家,还是军校的专修室?
奶油色的墙壁,奶油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垂着精巧的吊灯,吊灯象朵荷花,伸出五个瓣儿。一面墙下放着做工精致的沙发,一面墙下是漆成本色的组合式柜。一种浅淡的绿色铺在整个房间里,显得优雅,安适--那种优雅的绿色是从落地式窗户上的绿纱滤进来的光线。窗户敞开着,晨风掀动窗纱,摆弄着映在窗纱上的白杨树婆娑的树影。有一丝淡淡的幽香从窗外飘来,甜甜的,那是槐花的香味儿。
微胖的高主任意味深长地朝他笑。
“你领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诧异地问。
“从今天起,这间办公室就是你的领地。”高主任笑着说。
“高主任……”他想分辩。
“服从吧!”高主任不容他分辩。
“我是从边防上来的,我要……”他焦急地恳求。
奇怪?高主任呢?
他茫然失措。
他坐在沙发上。沙发并不好坐,簧很硬,充填物太薄,咯得屁股生疼。
他又坐在写字台后边的椅子上。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大岛幸子正情意绵绵地看着他。“你怎么被弄到这儿来了?”他问。他拉过台灯旁的一摞书,压在大岛幸子的脸上,翻着书名: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罗杰·斯皮德的《八十年代的战略威慑》,罗宾·穆尔的《绿色的贝雷帽》,《孙子兵法》,《北京菜谱》,《服装杂志》,《八小时以外》……
一阵放任的笑声,屋门被推开了,涌进来一群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都是两年中的同窗。怎么韩五一和诗人黎凡也在这儿,他们是什么时候住校的。
“祝贺你!”“祝贺你!”“祝贺你!”大家用手卷成喇叭筒朝他喊着。
“没有,没有……”他说,但他的声音被那片“祝贺”声淹没了。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在手掌里。等那些声音听不到了,才把头抬起来。
一排长蓝禾儿站在他的眼前。他从哪儿来?领章帽徽哪儿去了?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刘清涧茫然不知所措,“蓝排长……你怎么也来了?”他嗫嚅着。
蓝禾儿盯住他,轻蔑地笑了笑,那笑也很难看:“我是来告诉你,我赢了。”
“不,不!没赢!你没有赢……”刘清涧努力争辩着。
蓝禾儿冷笑一声,不语,径自跨门出去。
刘清涧顿觉热血冲顶,感到受了莫大侮辱,冲出门,朝那个瘦削的身影大声喊着:“老蓝!你回来……”
他醒了。
他出了一身汗,做了个梦。
“其名其妙,乱七八糟!”他在心里骂着。他睁开了眼睛,屋里很黑,不过借着从厚重的窗帘透进来的一点儿微光,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挂在墙上的整整齐齐的挎包、镶着《观察哨职责》和各种条令条例的镜框。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大蒜味儿--那是冷春栽在废脸盆的两丛蒜,旺绿旺绿得可爱。夜真安谧,对面的通铺上传来战士们均匀的呼吸。那是谁在梦中笑出了声音?战士的梦真甜。
“做梦……是甚?”郝黑子的悒郁的眼睛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朝郝黑子的铺看了看,那儿空着,他现在正在上哨,上夜里的第三班哨。
哪本书上说的?梦是灵感的摇篮和起动器,朱尔斯·维思在梦中完成了他的畅销小说《周游世界的80天》,史蒂文森借助于梦的启迪,产生了销魂夺魄的《杰克尔医生和海德先生》,伏尔泰在梦中写诗,莫扎特在梦中作曲。林肯总统在梦中预见到“泰坦尼”号轮船倾覆的灾祸……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我们不会在梦中做诗,不会在梦中做曲,我们的梦也和我们一样平常。郝黑子梦到了妹妹,我梦到了军校,刚才在梦中发出笑声的战士呢?他梦到了什么?妈妈?足球赛?划着桨在湖面上荡舟?听相声?还是得到了一束带着露珠的玫瑰?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在梦中都能得到;在现实中看不见的,我们到梦中寻觅。
刘清涧在枕边摸着了手表,他看了看,带着荧光的指针正好指着三点。午夜三点,正是沉梦难醒的时候。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蓝禾儿在抽烟。在通铺靠桌子的那一端,有一个小火点在闪烁。
刘清涧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他感到不自在起来。本来蓝禾儿睡在这个单铺上,那天刘清涧来到哨所以后,他把单铺让了出来。刘清涧起先不同意,但没拗过蓝禾儿。
“那个位置规定是哨长的!”蓝禾儿不容置疑地说。刘清涧听得出,在这句话的背后,蓝禾儿还有许多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
是的,他接替了蓝禾儿,现在他是铁舰山观察哨的哨长--就象前年蓝禾儿来接替他一样。不一样的是,当年他从这儿走向深造的军校,而蓝禾儿呢?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嗞--篮禾儿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亮了一下,他又续上一支烟。
刘清涧耐不住了,他爬在枕头上,轻轻地叫了一声:“老蓝!”
没有回音,蓝禾儿没有听见。在烟头亮起的一刹那,刘清涧看见了两只圆睁着的忧虑的眼睛。
“蓝排长!”刘清涧又喊了一声。
“哦,刘副连长,没睡?”蓝禾儿说。
“还熏呀?”
“半夜犯了瘾。”
“装蒜!你是睡不着。”
“偶而失眠。”
“瞎说!你每天早上都偷着倒烟屁股。”
“……”
“睡不着外面走走,我陪你。”
“不,不!你睡,你快睡。”
蓝禾儿又狠狠咂了一口,然后把烟掐灭,他翻个身,睡了。
刘清涧知道他没有睡着,知道他睡不着。连着几天,他都找了机会,想和他聊聊,可是除了交接工作,除了介绍观察哨这两年的情况,对自己转业的事缄口不谈。
“没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粮不能吃一辈子。”他说。
刘清涧的心有些沉重,为蓝禾儿对自己的疏远,为蓝禾儿对自己的那种客气多于热情、谦恭多于率直的神情。他觉得,他们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
屋外的走廊里响起了压着的脚步声,郝黑子下哨了。他推门进了屋,悄悄拍了拍接哨的黎凡,黎凡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们小声嘀咕了几句,黎凡上哨去了。郝黑子悄没声息地躺在自己的铺上,翻了两次身,就发出了细微的孩子的鼾声。
一切又归于沉寂。
蓝禾儿终于忍耐不住,他又划着火柴,点上一支烟。
“他连个甜蜜的梦也没有。”刘清涧想。
在蓝禾儿十年的军人生涯中,命运之神也曾对他微笑过两次,但那只是捉弄他,就象阴霾天气里从云隙中透出来的一束阳光,还没等你为它歌唱,它就吝啬地收起了金色的笑脸。对蓝禾儿排长来说,那是可能影响到他今后整个生活的举足轻重的两次机会。
然而,他都失去了。
第一次是在刘清涧住校的前一年。当时边防六连缺一名副连长,连里研究后建议由一排长蓝禾儿担任,边防营党委经过研究,同意提升蓝禾儿。他的任职报告很顺利地报到了军分区。看来蓝禾儿的晋升指日可待。
在铁舰山观察哨担任哨长的二排长刘清涧衷心为他祝贺,特地从哨所给连队打来了电话。
“要添豆儿了!”刘清涧打趣道,“什么时候买糖呵?”
“嗐!你凑什么热闹!”蓝禾儿说,他压低了声音,“别瞎嚷嚷,八字没一撇儿的事儿,传开了影响不好。”
“什么八字没一撇儿!我可不忌妒你,祝贺!”
“不行,我不称职,干不了。”他说,象一般得到晋升或将要得到晋升的军官那样表示着谦虚,但那谦虚的声调里分明带着愉悦和兴奋。
“别的我不管,我只问你,啥时候把大嫂接来?”
“看你,比我还急。”蓝禾儿不好意思地说。
“你不急,就是夜里睡不着!”
“你这家伙!想挨揍!”
刘清涧希望他的任职命令能够早点批下来。由排长到副连长,只一步路,只一个台阶。可是刘清涧明白,对于家在农村的蓝禾儿来说,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总部文件规定,边防部队干部,连职以上的,家属就可以批准随军,而不象内地,非要熬到营职不可。想到蓝禾儿的老婆马上就能随军,刘清涧比自己得到提拔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