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一匹骆驼突然扬起蹄子朝左手箭一样地窜了出去。郝黑子嘴里咕哝了-句什么,马上催驼赶了过去。他拦住驼头,扬起鞭子,把驼往回挡。骆驼不听他的,摇着头,甩着鼻子,就在他正要靠近它的时候,猛地从嘴里喷射出一股又粘又腥的反刍物,全部糊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然后又狂奔起来。刘清涧想帮他一把,催驼赶过来,被他喝住了,“甭过来!踢呢!”他掏出手绢,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咬着牙狠狠地说,“狗日的,看我收拾你!”边说边从自己的驼鞍下抽出一根长绳提在手里,朝那峰骆驼赶去。他又一次拦住了驼头,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近骆驼,一边在手中的绳子上挽了个活扣,等到离那骆驼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趁骆驼扬头的一刹那,他猛地把绳子带扣儿的一端抛出去,绳扣儿稳稳当当地套在了骆驼的脖子上。他拽着绳子,紧勒那绳扣儿,骆驼被勒得嗷嗷直叫,两只前蹄不住地踢着。他紧紧地抓住绳子,让自己的骑驼和那峰骆驼并排站好,然后仄过身子抓住那峰顽鸵前峰上的鬣毛,猛一纵身,离了镫鞍,跳坐到那峰顽驼的背上。任那驼狂奔乱跳,他只是紧拽驼峰和套绳不松手,把身子紧贴在驼背上。一阵折腾之后,顽驼终于被他压住了,不再使性,只是“嗷嗷”地呻吟。他给它拴好鼻绳,喘了口气。
“没事了,走。”他骑在顽驼上,对刘清涧说。
“你就骑它?”
“嗯。”
“不备鞍子,骑光板?”
“一样。”
“这峰驼真顽,窜得好凶!”刘清涧有意和他说说话。
“跑青哩。”郝黑子说。
“跑青?”
“它瞅着那达有一片好草。”郝黑子用手指着左边遥远的地方说。刘清涧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片神奇的绿色。
“假的,它傻着哩。”郝黑子说。
刘清涧听说这话,又想起他刚才治服顽驼的那副不凡的身手,不禁赞叹道:“看不出你有这两下子,它倔不过你呢。”“我干过,抓驼训驼,熟门熟路。”
“跟老班长学的?”
“不,在老家那会儿。”
“在老家?”
“嗯,在长城边边上。我十三岁就拉上骆驼满处跑呢,最远跑过榆林城,那达的水真好,点的豆腐白得嫩得心疼。”郝黑子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你是陕北人?”
“嗯。”郝黑子用鼻子应了一声,声音又低沉了下来,“我们那达苦焦着哩。副连长,陕北你去过?”
“去过,去过延安。”刘清涧说。
“延安是大地方,听说热闹,就没去过,我就去过一回榆林……”说着,他忽然大声吆喝一声,去撵一匹拐出路去的骆驼。
他们又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不紧不慢。郝黑子的身子在没备鞍子的驼背上扭来扭去。样子很滑稽。走了一段路,郝黑子勒住骆驼站定,回头看着刘清涧,等他跟上来。刘清涧赶驼紧跑两步,撵上他,跟他并排走。
“副连长!”郝黑子小声叫了一声,马上涨红了脸。
“有什么事?”
“没……没甚。”很显然,郝黑子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
“不想说,信不过,是吗?”刘清涧笑着说。
“真的没甚,我是想问问……”郝黑子吞吞吐吐地说,“做梦……是甚?”
“梦……”刘清涧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年轻战士才好。他想到了《心理学》里弗洛伊德、荣格、爱德洛对梦的各自不同的解释,觉着都不合适,于是,他按最一般最概括的解释告诉他:“做梦是一种复杂的生理现象,人们还没有完全弄清它。”
“我们那达背得很,还迷信哩。”话虽是这样说,显然郝黑子是对刘清涧的解释不满意,“听人说,做梦梦见谁,就是谁想你哩,谁念叨你哩,不知当真?”
“唔……有这么说的。”刘清涧含混地说,他记起了哪本书上有关生物电的说法。他有点纳闷,他不明白这个小战士为什么要问关于梦的问题。
郝黑子又沉默了,他的略带稚气的脸上涌上了一种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庄重神色。
也是一个谜。刘清涧想。
“大概是对象想你了。”刘清涧故意逗他,他知道陕北农村订婚早。
“不是不是,我没有对象。”郝黑子使劲摇着头说。忽然,他把驼勒住,站下来,盯着副连长的眼睛,问“梦要真是象人们说的那样,我妹子也会想我了?”
“那……当然。”
郝黑子把眼睛从刘清涧脸上移开,放开缰绳,骆驼又“踢踏踢踏”走起来。
“你梦见你妹妹了?”刘清涧跟上来,问。
“半年多了,差不多天天都梦见她,她的毛眼睛朝着我笑哩。”郝黑子深沉地说。
“哦……你有个好妹妹。”
郝黑子的眼睛慢慢明亮起来,蓄满了两汪泪水。忽然,他猛抽了一鞭子,骆驼猛跑起来,他紧紧地伏在驼峰上,戈壁上好像滚着一团火。其余几峰骆驼也都跟着跑了一阵儿,又跟着慢了下来。
当刘清涧撵上他的时候,他扭过了头,脸上泪痕斑斑。他用暗哑的声音跟刘清涧说:“副连长,我不复员!说甚我也不复员!”
“复员?你不是去年才入伍的吗?”刘清涧纳闷地问。
“要让我提前复员哩。”他噙着泪水说。
“提前复员?”刘清涧沉吟着。做为一个有八年军龄的老兵,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并不是因为健康原因而提前做复员处理,是一种极不光彩的除名。
“我犯错误了。”郝黑子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刘清涧格登吃了一惊。
好象要解开刘清涧的疑团似的,郝黑子咕哝着说:“我和人打架了。”
“打架?和谁?”
“地方上的青年。”
“在哪儿?”
“在城里,大街上。”郝黑子低着头说。
“你进城干什么?”
“住院,割盲肠。”
“……住院打架,又发生在大街上,影响多不好。”刘清涧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副连长,我……实实在在的错了。”郝黑子悔恨万端地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刘清涧,“我好好改,不再犯。副连长,咋样罚我都行,关禁闭,加小操,警告,记过,我都担下,说甚也甭让我走。这样回去,我没脸见乡亲们,没脸见我妹妹。”说到妹妹,他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异样的神情。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答应过她,要在部队上好好地干哩。这样让部队开除回去,我对不住她。”他说,显得很伤心。看得出,他对于妹妹,有着不同一般的感情。
刘清涧不了解详细情况,只能用一些话开导他宽慰他,希望他认识错误,努力改正,争取从宽处理。
“我好好改就是,反正不当满三年兵,说甚我也不走。”郝黑子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
真犟!刘清涧跟自己说。
他们又拉开了距离,郝黑子的驼压不住步子,总是越走越快,他的身子依然在驼背上不住扭动着,样子有点滑稽。刘清涧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个陕北籍的战士了,他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设法把这个战士留下来。舍不得离开军营的士兵是最勇于付出的士兵,军队应该珍惜这样的士兵。他想。
哦,他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妹妹!
暮色和他们同时来到了哨所。
哦!多熟悉的铁舰山--是谁给这座兀然立起在戈壁滩上的小山起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容易使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名字!此刻,它浴在迷乱的暮霭中,真象一艘在茫茫大海里停泊待命的战船,铁舰山周围那些小山包,犹如簇拥在它周围的浪花。刘清涧一眼就看见了座落在山腰上的哨所,看见了哨所门前被战士们称作院子的那一小块平地,甚至看见了山顶上隐蔽的哨塔。
那是什么?高高地挑在一根铁杆上的扇形的东西?象是军舰上的旗杆。在刘清涧的眼睛里,只有它是陌生的。
“那是什么?”他问郝黑子。
“铁旗。”郝黑子告诉他。
“铁旗?干什么用?”
“大家都这样叫它。”郝黑子解释说,“其实是架风力发电机,去年冬天装上的,说是要让观察哨用上电哩。”
“嚯,盖了新房子,又装上了发电机,又是大变化!”、刘清涧不由一阵兴奋,“发电机的叶片好象没转?”
“坏了,春天一场风,吹坏了。”
“不能修修?”
“营部的技师来过,说修不好,外面请人又太远。”郝黑子说。
“哦……”刘清涧沉吟着,有些遗憾。不过他马上又高兴起来。铁旗!这样飘着也好,我们的战舰终于有了-个明显的骄傲的标志!
大黑狗打老远就叫起来了。狗,又是狗!戈壁滩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狗,狗是人们孤独中的伴侣,是人们患难中的朋友。战士们经历的一切,狗也在经历着,孤独,寂寞,惆怅,酷暑和严寒。大黑狗欢叫着,窜到了刘清涧的跟前,殷勤地舔脚镫,舔他的鞋,舔他的裤管,把前爪伸起来,扒他的衣服,向他讨好。
刘清涧跳下骆驼,俯下身子,亲切地拍拍黑狗的脑袋:“你好!大老黑!”
“不是的,大老黑死了。”郝黑子说,“它是大老黑的女儿,它是黑妞儿。”
黑妞儿!多水灵儿的名字!你好!男性世界里的唯一异性。
刘清涧在哨所前受到了最隆重的欢迎。一排长蓝禾儿带着全哨所的战士,上哨的除外,一共六个人,列队欢迎他。他的心跳着,向他们跑去。
呵!老蓝!你好!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把全部人马拉出来,还列队欢迎!不敢当不敢当,咱不过是个归队的老兵。
你好!韩五一!长得更结实了!班长干得怎么样?当不好?不,我不信。
你哪--好面熟,今年的新兵?你可真象我们排里原先的一个老兵,什么什么?你是冷春的弟弟,叫冷秋,呵,这可实在太巧了,也上了铁舰山,是接班来了?你哥哥呢?哦,正在上哨。
你叫黎凡?也是新兵。你们说什么?哦,他是诗人?好呵,诗人同志,用你的生花之笔写写咱们的哨所吧!怎么,这里缺乏情趣?不不,我可不敢苟同,不过要写什么你当然有你的创作自由。
你哪?罗长贵?来自西子湖畔,是个赚过大钱的个体户,钦佩,钦佩……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五星帽徽下,陌生的也是熟悉的--笑。韩五一稳重的笑。郝黑子憨厚的笑。冷秋热情的笑。黎凡开朗的笑……一排长蓝禾儿呢?他没有笑,他的眼睛里藏着抑郁。
刘清涧的心不由沉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该这样风风火火跑到哨所来。他知道,就在他来之前,蓝禾儿刚刚接到了转业通知。
“副连长,吃饭吧!”蓝禾儿客气地问,客气中保持着距离。
刘清涧感到了不自在。
“哦,吃吧!”刘清涧也客气地回答他。
他们走进了和伙房相通的餐厅兼军人活动室。六支蜡烛齐明,把一张乒乓球台照得雪白雪亮,饭菜早已摆好,五菜一汤,比平时多加了三个菜。五个菜里有四个是被战士们称之为哨所“制式菜”的:粉条烩肉,粉条炒木耳,压缩菜炖肉,压缩菜炒黄花,用的肉是罐头肉,全部都是“经久耐用”牌。只有一碟凉粉拌黄瓜透着鲜嫩气儿。不过刘清涧知道,在远离绿色的边防线上,这已经算是难得的盛宴了。
“盛饭吃吧!”依次入座以后,刘清涧建议。
“别忙!”蓝禾儿制止住拿着碗要去盛饭的刘清涧,用目光对韩五一示意一下,“去,拿来!”
“老蓝,你又搞什么名堂?”刘清涧尽量随和地问。
“你忘了?咱俩说过的话?”蓝禾儿看着他,神情有点严肃。
刘清涧象忽然被提醒似的,愣住了,一阵愕然。
韩五一抱来了几个瓶子,蓝禾儿打开,先给刘清涧斟上半碗。
“老蓝,这样……不行……”刘清涧支吾着说。
“当了十年兵,我还不知道哨所的规矩!”蓝禾儿不耐烦地说,“这是汽酒,空挂个酒名儿,不碍事儿,犯不了纪律。水当酒饮,只是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大家都倒上了汽酒。
“来,端起来!都端起来!”他提议着,自己首先端着碗站起来。
大家都站了起来。刘清涧也站了起来。
“我提议,为刘副连长学成归来,干一杯!”蓝禾儿郑重地说。
“干!”六只碗一齐向刘清涧伸过来。
刘清涧同大家碰“杯”。一饮而尽。
就在刘清涧刚要坐下去的时候,蓝禾儿用只有刘清涧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咱俩打的赌,我输了,你……不孬!”
刘清涧没想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他觉得汽酒的那一股清凉甘甜中夹着一点淡淡的苦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