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滩上放驼。刚才天还大亮,出着太阳。过来一阵风,涌来一片云,霎时就变了天,乌云越压越低,终于扬起漫天大雪。风雪吼叫着,只几分钟,白天就变成了黑夜。正在狼凹山北边戈壁滩上啃草的军驼惊散了,顺着风向,没命地狂颠起来。它们三只一群,五只一伙,象踉跄的醉鬼,用嚎叫互相照应着,又互相碰撞着、拥挤着,象躲避魔鬼似的躲避着铺天盖地的风雪。大雪很快就覆盖了戈壁,覆盖了一切气味和一切颜色,骆驼们早已忘记了回家的路,只是狂跑。它们的鬣毛上粘着雪,雪又化成水,水又结成冰坠挂在毛梢上。我能在风暴的短暂的间歇听到自己乘驼身上发出的冰坠相击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象古代将士出征穿的铠甲。我骑的是一匹口青的大骟驼,它嘴粗,贪吃,力气也大,即使在春乏的月份,它的两个峰都象山一样地直立着。它驮着我,在四分五裂的驼群中狂奔乱窜。我勒紧缰绳,它疼得嚎叫起来,它扬起蹄子使劲踢,使劲蹦,使劲摇,想把我从它身上掀下来。我左手拽缰,右手狠劲抓住它的前峰。它终于安静下来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风雪依然如故,你看不到十步以外,只能凭偶而传来的一两声驼叫声估计驼群溃散的情况。真冷,风雪刮到脸上,象刀子割,踩在镫上的两只脚已经麻木。反正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身子紧紧地伏在驼背上,借着高大的驼峰,给我挡挡风,这样好一些了。这时候,我竟想起了狼凹山的那座小砖房,想起了莎仁和小娃儿。早晨我上滩出牧的时候,孩子还在睡,我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我觉得他的额头有点发热。我本打算今天让驼多吃点草,明天如果娃儿继续发烧我就不出牧了,骑上骆驼带他到连队去瞧医生。从狼凹山到连队,挑两峰骟驼,换着骑,早早走,晚上可以赶到。我嘱咐莎仁让孩子好好休息,给他喂点退烧的药,小儿安,感冒片一类的药家里有。我们想他一定是感冒了,吃点药也许就会好的。他的身体一向很好,长了半岁,还从来没有闹过毛病。
我真后悔,那天我真不该出去放骆驼。可是谁又能预料到那样厉害的暴风雪呢。两天的暴风雪。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命运要糟践你,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就象撞到你枪口上的黄羊。我们撞在了死神的枪口上。
风呼呼地叫着,雪还在往地上盖。骆驼们根本不听我的,我想往回拦,但是逆风,根本不可能,骆驼根本不回头。刚把它们逼过头来,就立即被风雪迷住了眼睛,堵住了鼻子和嘴,它们不乐意地嚎叫起来,马上扭过了身子。不过,狂奔了大半夜,它们已经疲乏了,也许它们感到一直这样跑下去也摆脱不了风雪的追逐,于是,它们不再狂奔乱颠。它们顺着风向疲惫不堪地走着。这样倒好些,我随着它们往前走。
天慢慢发亮了,风雾似乎也小一点儿了,我能勉强看出去一二里地。一片银白,很耀眼,天空还飘着雪。这时我隐隐约约看见在一道东西走向的小山上立着一个铁制三角架。我猛地惊醒了,这里离边境线只有十五公里了,那个三角架是当年测定边界线时留下的。现存驼队正向边境线窜去。你知道,边境无小事,稍有不慎,都会引起涉外事件,军驼越境,会给我们的会晤站带来许多麻烦。我当时很焦急,我看准了左后方的两个小丘,离这儿不远,最多五六公里,形成了一个避风的死角。我想把驼群赶到那儿去。
骆驼们依然不听我的,不肯逆风往那边去。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乘驼催到驼群的前头,拦住了驼群,我握紧鞭子,在领头的几峰骆驼的头上使劲地抽,那几峰骆驼嗷嗷叫,终于折回了头,朝我指示的方向走去。我一直挡在那边,挥着鞭子,左堵右截,还算好,到下午,终于把整个驼群拢在了小丘的下边。我累极了,乏极了,浑身象散了架,又冻又饿,坐在驼鞍上,摇摇晃晃的。我经历了一次真正的战斗,现在说起来这么容易,可是当时的情景我简直不敢回忆,我活了三十来年,三十年中的一半力气都耗在那场风雪中了。我拿着驼鞭的左胳膊又酸又疼,驼鬃把我的右手勒出了血,我的两条腿直发抖,快要坐不住鞍子了。不过总算把驼群拢住了,没有一只骆驼越境。我赶着最后几峰骆驼往山洼里走,我完全泄了劲儿,瘫坐在驼背上。在几步就要到山洼的时候,我骑的骆驼突然失了前蹄,朝前猛扑了下去,我被摔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左臂一阵剧疼,我昏了过去。后来,我被冻醒了。这时候天色晦暗,黑夜降临,狂风暴雪又象饿狼似地吼叫起来。我的左胳膊很疼,整个袖筒里粘糊糊的,冷冻冰的,我试着往上举了举,没有举起来。我知道不好,靠着右手和牙齿,费了好大的劲儿,用腰带把左臂连同大衣的袖子固定在腰上。我一夜没有合上眼睛。骆驼都安静地卧下,看着夜空里肆虐的风雪,慢慢地反刍。我又想起了狼凹山我们的小砖房,想起莎仁格日勒,想起了孩子的病。那一夜可真漫长。
后半夜,风雪小了。黎明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点风。风把地上的积雪吹起来,在接近地面的空中拉起一道道白烟。我在驼群中找到了自己的那峰大骟驼,很不习惯地用右手挽着缰绳,让驼卧下,我骑了上去。我把驼群赶起来,我们踏上了归途。这一天走得很顺利,中午竟然出了太阳,不过不亮,是个昏黄的球。我心里很急,急着看到我的儿子,我用脚镫连连踢着骆驼肚子,乘驼踏踏踏地跑起来,鸵群也跟着踏踏踏地跑起来。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狼凹山外边的那片滩上。
狼凹山经过了两天风雪的洗劫,一片洁白。
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山丘,我看见了站在山丘上的莎仁格日勒,我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刘军,我的悬了两天两夜的一颗心放下了。
可是莎仁为什么不唱那只歌呢?不唱《我的小小的马儿》呢?
我想她一定还没有看到驼群,没有看到我。于是我催着骆驼加快了脚步朝她跑去。
我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依然呆呆地立在那里,她没有把孩子向我高高举起来,没有唱《我的小小的马儿》。太阳把最后一抹余光照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寒风撩拨着她的头发,她象一尊石像,一动不动。我已经看清了她的冰冷的脸庞了,甚至已经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哀伤。她不会看不到我的,可是她为什么不兴奋地迎接我,她为什么不唱那只歌儿?
我的心缩紧了。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催驼跃上山丘,我滚下驼背,我踉踉跄跄走到她的跟前。
“莎仁!”我叫她。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的神色很可怕。
“莎仁!”我又叫。
她搂紧孩子,依然没有说话。
我急忙打开孩子的襁褓,我的手触在了孩子冰冷的额头上。我发疯似地把孩子从她怀里夺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喊。
“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她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左臂上,她看见了我袖筒上的血,瘫坐在小丘上,失声痛哭起来。
“呵!我看见了巴特尔!‘救救我吧,妈妈!’他用眼睛跟我说。”
最初几天的夜里,莎仁常常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坐起来哭一阵。她说,孩子最后那一晚真可怜,他已经烧得哭不出声音来了,一直紧闭着眼睛。风雪呼叫着,象要把房子掀翻似的。天总不亮。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睛亮极了,象含着泪水,他定定地望着妈妈,象在哀求她,“妈妈,救救我吧!”
在那个可怕的夜晚,莎仁承担了最大的痛苦,她是眼睁睁地看着魔鬼把儿子从自己的怀里夺走的,她看见了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目光--婴儿临死前的目光。
刘才才讲完,又深深地勾下了头,不再说话。不过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的眼泪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流干了。
刘清涧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自己的老班长。其实安慰只是对孩子对女人的,是对那些没有真正生活过、没有真正经历过欢乐和痛苦的人的。老班长是条汉子,对他,一切安慰都苍白无力,他的伤口只有靠时间来缝合。
换个环境呢?他忽然想。他这样向老班长建议。
“那这里呢?”刘才才问,把勾着的头扬起来。
“……再换别人来。”刘清涧嗫嚅着说。
“你心里踏实吗?”
“……”
刘清涧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建议是多么愚蠢。你忘了,那四十三峰军驼是他的,遍地的戈壁石是他的,边境上的星星月亮是他的,我们驻守的这长长的边界线是他的。可是这一切难道不也是你的吗?离开城市的时候,你为什么也那样固执,象一头犟牛?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再来,总会好的。”刘才才缓缓地说。他的眼腈忽然亮了一下,有点神秘地说:“你知道吗,莎仁又有了……”
“哦……真的?”他想祝贺,可是他说不出来,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热哄哄的东西。
大力神!不是原子弹,不是核武器,是那些在戈壁滩上顽强生长着的沙生植物,是石缝里的小草,是老班长,是刘才才。
他们默默地坐着,不再说话。他们没什么话可说的。他们说尽了一切。
刘才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他们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刘清涧听到了骆驼走动的声音和细碎的驼铃声,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就在屋外停下了。莎仁格日勒和一个年轻战士一先一后进了屋子。莎仁和刘清涧是老相识重逢,郝黑子和刘清涧是新战友相识。介绍。寒暄。“赛麦诺,赛麦诺!”莎仁说。“你好!你好!”刘清涧说。“副连长你好!”郝黑子红着脸问候。“嗬,你叫郝黑子!回去正好是个伴儿!”刘清涧拍着他的肩膀说。
莎仁格日勒依然不显老,脸依然象饱满的红苹果。她的那段痛苦的遭际只是藏在乌黑的眸子里,藏得很深,但是刘清涧还是在她的长睫后面看到了它。
他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一段往事。他们只说草原,骆驼,只说今天,明天。
郝黑子端着一杯茶,坐在靠门的一张矮凳儿上,双眉微蹙,显出与他的年龄不相仿的沉重。
“你到底回不回南山去?你阿妈的信还没回呢。”刘才才低声跟莎仁说,“定下来,跟小刘--现在人家是副连长了--说说,有便车好搭上出去。”
“不,不。”莎仁说。
“回去住两个月也好,现在骆驼正抓膘,事儿不多。”
莎仁不说话,只是摇头。
“你阿妈会不高兴你呢。”刘才才劝道。
“不,我不去。”莎仁说着,紧挨着刘才才坐下来,旁若无人似的用两只手捧起了丈夫的那只空袖筒,抚摸着,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脸蛋上轻轻蹭着,目光深沉而哀伤,专注地看着屋里的什么地方,不住地用蒙古语喃喃着,“我哪儿也不去,那仁,那仁,那仁……”
太阳!刘清涧听懂了,莎仁在用蒙古语呼唤太阳!她的太阳--这个断了一条胳膊的退伍老兵,这个皮肤总也洗不干净的驼工!呵!老班长,你真让人羡慕,真让人嫉妒,你有一个多么皎美的月亮!你是不幸的。你是幸福的。你是残缺的。你是圆满的。呵!你们又快有了,最好还是一个壮丁,最好还叫刘军,最好还叫巴特尔,最好象你也象她。不久,她还会在你牧归的时候,唱起《我的小小的马儿》。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就象醇香的马奶子酒,你们的生活不荒凉,你们的戈壁不荒凉。
门敞着,屋外吹来一阵小风,屋里的燠热消散了些。
郝黑子望着外边的什么地方出神。从进门和副连长刘清涧打过招呼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说过话。现在,他终于把眼睛从屋外收回来,看着副连长,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的样子。
“等不及了,是不是?”刘清涧笑着问。
“蓝排长让天黑以前赶回去哩。”郝黑子说。
“那就走吧。”刘清涧说着站起来,准备和老班长他们告别。
“你等一下!”刘才才对刘清涧说了一声,就爬到木箱子跟前,莎仁帮他打开箱子。他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钱,交给刘清涧,说,“我的组织关系还在哨所,这是我三个月的党费。不方便,不能按期交。”
刘清涧接过钱,装好。
“班长,我走了!”削清涧双脚立正,用最标准的姿势给刘才才敬了个军礼。
刘才才给副连长还了礼,他的那只空袖筒被风轻轻地掀动着。
“老班长,我也走了。”郝黑子学着副连长的样。第一次恭恭敬敬地给连队的这个老驼工行了个军礼。
刘清涧和郝黑子各骑一峰军驼,赶着另外的两峰,踏上了戈壁滩。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蜃气正幻化出一片碧波荡漾的海子。
“叮咚,叮咚……”驼铃敲击着灼热的空气,敲击着寂寥的戈壁。
他们骑着骆驼,转过了馒头状的小山,拐上了那条汽车轧出来的路。
刘清涧不由回过头,朝二号民兵点的方向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座小土屋,那几丛红柳,红苹果似的莎仁格日勒,那只不时被风吹动的空袖筒……都看不见了。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色的戈壁滩,只有在太阳下静静躺着的旷野,宁静,沉寂,似乎那儿从来不曾有过人家,不曾有过歌声和哭声,不曾有过那个惊悸的骚动不宁的雪夜。
刘清涧骑在驼背上。郝黑子骑在驼背上。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话。驼铃“叮咚叮咚”地响。郝黑子不时“哦哦”地吆喝两声,追赶企图舍路而逃的那两峰军驼。
刘清涧是沉重的。那只轻飘飘的空袖筒压在他的心上,是一座山;那支《我的小小的马儿》在他心上,是一片海。
刘清涧是轻松的。妈妈含怨带泪的目光,学友的谑笑,关于她的谜……昨天从古都带来的那些重负,此刻忽然卸除了,离他遥远起来。
在红树口,他受到了从城市归来后的第一次洗礼。“叮咚叮咚”,骆驼继续着老班长的故事。刘清涧使劲摇了摇头,他想努力回到眼前来。
骑在骆驼上也是轻松的。骆驼踏的是不紧不慢的步子,这种步子很轻松,一摇一晃,象海浪推着走。西斜的太阳依然还热,不过毕竟不是正午的大阳。他依然还是敞开衣襟,却没有再出那么多汗。他的影子又留在了地上,只不过换了方向。他在一座小山上,影子也在一座小山上。
郝黑子走在他的前头,他骑的骆驼鬃长膘肥。它高高地昂着头,迈着优雅的步子,象个傲慢的贵族,偶然小跑两步,“踢踏踢踏”地,也象舞蹈一样优美而和谐。郝黑子斜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手握一根驼鞭,象个英武的骑士。
可是他一直没有说话,也不回头,好象有意躲避着副连长的目光。为什么?莫非他和老班长一样,也有一支苦涩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