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一只空袖筒。
垂着一个谜。
“小刘,喝水唦,热得恼火!”老班长说。
“哦……喝,我喝……”他嗫嚅着说。
刘清涧的心被猛烈地震撼了,为那只空袖筒。为什么?怎么搞的?他想问。他不想问。他怕问。看看这个荒凉的环境,想想他整年整月的驼背上的生活,他难免不在一百次与风雪飞沙野兽的搏斗中失败一次,而这一次的失败就足以造成终身的残疾。
“截了。”班长注意到了他愕然的目光,主动告诉他说。声音不高不低,说得很平淡,似乎截掉的不是一只胳膊,而是扔掉了一根拐棍。
“哦,截了。”他嗫嚅着,“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
“冻的?”
“摔的,又冻了。”
“有暴风雪?”
“暴风雪整整刮了两天两夜,黄羊冻死了不少,今年连沙鸡子都难得见。”
“暴风雪来的时候你在滩上?”
“嗯。”
“迷路了?”
“不,军驼炸群,四十三只军驼全被风雪抽散了,快到边境线上才截回来。”
“哦……”
一切都是明白不过的。
左撇子丢掉了左胳膊,这么容易,这么简单。大力神--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谑称他。那隆起的腱子肌,那青筋暴突的手背和肥厚的手掌,连同“挨个来”--班长那得意的吼叫全都交给了狂暴的风雪,交给了戈壁滩上那个可诅咒的冬天。
“挨个儿来!”班长刘才才把左肘撑在桌子上,朝着整个哨所喊道。
整个哨所都伸出了左手,那是些年轻的、强壮的、生气勃勃的、练过擒拿格斗、砸过沙袋砖石的手。一只、两只、三只……都被班长压倒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肘支好。一声比一声洪亮地喊着,“下一个!谁!”轮到刘清涧了,他怯怯地坐到班长的对面,怯怯地伸出左手,怯怯地看着班长的眼睛。“你?嘿嘿……”班长看看他,不屑地笑了笑,说,“让你两只手!”
“你小瞧人!”他涨红了脸,咕哝着。
“我会把你的胳膊掰断。”
“吹牛!”
“你试试。”
当他的手和班长的手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立即知道了那只手的分量,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牢牢地夹在一把铁钳里。班长不屑地笑笑,轻轻一捏,他便发出了“哎哟哎哟”的呻吟。
“这算什么!”他委屈地撇着嘴,唏嘘着,使劲摇着被班长捏疼的手。
“两只手,跟他上!”
“上!让他摘摘面儿!”大家吆喝着,起着哄。
“上就上!”他说,两只手紧紧地扳住了班长的左手,不等班长做好准备,他便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到那只手上,班长的手被压在了桌面上。
“哦,哦!赢罗!赢罗!”大家跳起来,起哄。
“好好好,算你赢。”班长宽厚地说。
他知道,班长让了他。
现在,大力神永远失掉了他引以自豪的膂力,只剩下一个空空洞洞的袖筒,一股不大的风也能吹动它,也能扳倒它。
“一只手,很艰难?”他问。
“当然有得两只手方便。”班长说,“不过慢慢惯了,也练出来了。挽缰、抓驼都没得说,就是给骆驼穿鼻棍子还不行,驼跳得厉害,收拾不住。不过有莎仁格日勒,她能帮忙。”
“莎仁格日勒,我的蒙古族嫂嫂,人呢?”刘清涧望着墙上镜框里他们的结婚照,问。
“明天哨所巡逻,抓驼去了。”
“一个人去了?”
“哨所来人了。”
“谁?”刘清涧心里一阵高兴。
“郝黑子,八二年的兵,你不晓得。”
郝黑子?他不认识。
莎仁格日勒紧靠着刘才才,憨厚地抿嘴笑着。结婚照片不是彩色的,如果有色,她的脸蛋一定是红嘟啷的大苹果,饱满健壮。刘清涧见过她,是个熟透的大苹果。挨着这张结婚照的,是铁舰山观察哨全体官兵的合影,刘才才坐在中间,胸前佩戴着光荣退伍的红花。这张相片照过以后,他就永远离开了哨所,离开了军队。不过他没有回四川老家,没有再回到阆中县的那座大山里,没有再在那家打铁铧的铁匠铺里用左撇子抡那十二斤重的大锤,没有再在月朗星稀的夜里,用小虾钓青蛙,没有再在毛竹掩映的场坝上唱《我看槐花儿时开》。他留在了戈壁滩上,做了铁舰山观察哨的邻居。他把故乡的千好万好留给十五的月亮,留给朦胧的梦。
当时,上级领导决定在这里建立一个民兵点,来弥补这片戈壁上警戒的空白,同时帮助连队放牧军驼。牧民们都住在相隔四五百里的南山上,那里有丰美的水草,能养马,能养牛,羊自然不用说。有马就有醇香的马奶子酒,有牛就有营养丰富的酸奶酪,有羊就有肥美的手扒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蘑菇似地遍布在草原上的白帐房。有一片帐房就有一群朋友,一片笑声。提起靠近边境的这片没有烟火的乌兰哈达戈壁,勾起了他们对于祖先大迁徙时路经这里的惨痛记忆,他们摇了头。结果,退伍老兵刘才才说了声“我去”,放下了准备回四川老家的背包,就地复员了。你看照片上的他,笑得多开心,为留在边疆的土地上。
呵!相框角儿上,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小照片,那是谁?他凑近看了看,是莎仁格日勒,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照片上的一角印着几个字:百日留影。哦,他们已经有孩子了!
“哈!你们的孩子?”刘清涧指着照片问。
“嗯。”
“壮丁?”
“男娃儿。”刘才才说着,避开了他的眼睛。
“恭喜你!”刘清涧端起茶杯,兴奋地说,“来!干一杯!”
“别……你别……”刘才才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老班长,你这是怎么了?”刘清涧惊异地问。
“没见过面的叔叔,你应该……祭祭这个短命的娃儿。”刘才才喑哑着说。
“什么?你说什么?”
“他死了。”
“呵……”
刘清涧的手颤抖了,茶杯倾斜了,茶水流出来,洒在自己的腿上、脚上、炕毡上、土地上。
这叫什么祭?在这儿,用清茶,为一个生命刚刚开始的婴儿。
老班长深深地勾着头,闭着眼睛,右手紧紧地抓着左臂的空袖筒,象失去知觉一样,久久地坐着。
老班长,原谅我的冒失,是我触疼了你的伤口,也许我不该这样匆匆忙忙地来看你,不该问起孩子的事,可是谁能想到呢?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哦!我的好战友,你在惊愕,你在痛苦,你在哀伤。可是,我怎能冷静地向你重复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呢?
象你说的,他是个壮丁。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刘军,有些俗气,但我喜欢,当兵没当够,军字,是纪念,也是希望。莎仁格日勒叫他巴特尔,你知道,巴特尔是蒙语里的英雄。我说他象莎仁,莎仁说他象我,我们争着吻他,我们的臂弯成了他的摇篮。
“巴特尔,叫额吉!”一个月的时候,莎仁就这样命令他。
“好儿子,喊爸爸!”两个月的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三个月,莎仁闹着要回南山的老家,她说要让草原上的乡亲们看看戈壁滩上出生的巴特尔。我拉着骆驼把她送到连里,她坐连里的汽车出去,在南山住了一个月。哦,那张照片就是那时候照的。
四个月,莎仁带着儿子回来了。“巴特尔想你呢,整天哭。”她说。
“四个月的娃儿就会想,我不信。”
“哼!傻骆驼!”莎仁红了脸,小声骂。
有了孩子,我们添了好多活儿,添了好多话儿,添了好多口角,可是我们快活,象一滴水溅到油锅里,我们的生活完全变了个样儿,日子过得快极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很短,接着就是冬天。落了一场雪,我们就搬到了西边远离公路的狼凹山。你知道,那里有一带小丘陵,避风,能存住雪,有雪,就能化水吃。落雪的年份我都是把骆驼赶到那儿过冬的。那里的房子比这里的还好些,一砖码到顶,是八一年连队派人来盖的。我们住下来了,白天我去滩上放牧,莎仁在家做饭看孩子。每天太阳落山,当我赶骆驼回来的那个时候,她都抱着娃儿站在那个最高的小丘上等着我。她举着他,摇着他的小手,她总是跟他唱着那么一支歌。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用你的笑声迎迎他吧,用你的小手迎迎他吧,让他忘了一天的疲乏,让他做一个甜蜜的梦。
呵嗬嗬……
我的小小的马儿,我的可爱的马儿,笑一笑吧,招一招手吧……
“我们真幸福。”莎仁说。
“我们真幸福。”我也说。
“象马奶子酒一样醇香。”
“象马奶子酒。”
“戈壁滩不荒凉。”
“戈壁滩不荒凉。”
就在我们已经忘记了戈壁滩荒凉的时候,戈壁滩却正在悄悄地为我们编织着一张可怖的黑网。我们怎么会是它的对手呢?我们被它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