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通往铁舰山观察哨的简易公路,新任副连长刘清涧一直朝北走着。方圆几十公里以内,只有他是活动着的,还有他的影子,不过那影子也越来越短,马上就要被正午的太阳吞没。也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的两只脚踩在戈壁砾石上发出的“沙沙”声。空阔寂寥中,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响,一定会传得很远。他总希望这声音能被什么人听见,或者一只狗、一盘鹰,向他靠过来。可是人、狗、鹰什么都没有。伴着他的,依然只是自己越来越短的影子和“沙沙”的脚步声。真腻人!这单调的没有一点变化的“沙沙”声。不光是这声音,目光所及,处处让人发腻,这平展的漫无边际的戈壁,被烈日风雪无情剥蚀的尖利的深褐色的砾石,板结着一层黄胶泥的龟裂的干河道,说黄不黄,说绿不绿、半死不活的骆驼刺和梭梭柴,被风刀霜剑割削刨磨得没有一点棱角的小山丘,燥热的空气,无遮无拦的太阳。太阳真白真亮真耀眼,象澄蓝的天上的一滴熔铅,它烧熔了天上最后几缕白云,又来吞食地上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生命,它以居临一切的威仪,残酷地欣赏着自己亿万年的杰作,这深褐色的、布满砾石的、没有绿色的、没有香味的、没有鸟、没有兽、没有人的死寂的戈壁。
戈壁是什么?戈壁是蒙古语,是坚硬难长草木的地方,是生命难以繁衍的地方,是太阳的炎夏,风雪的寒冬,是苦涩,是干渴。
他的脚踩到一丛干枯的沙蒿上,即刻觉着隔着袜子,一道电流似的麻酥酥的感觉从脚背穿过。他低头朝地上看了看,是一只土灰色的四脚蛇,跟地皮的颜色一模一样,它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慌慌张张地从它刚刚藏身的沙蒿丛中窜出来,又匆匆地钻到另一丛麻黄草下面。它抬起小脑袋,脖子一鼓一鼓地喘气。真逗,它的脑袋任你怎么看,都象只缩小了无数倍的猴子的头,他终于从它的脸上看出了《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它的小脑袋支楞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着这猝不及防的突然闯入。
四脚蛇,戈壁滩上的生命。还有这干枯的沙蒿、麻黄草,永远也长不高的梭梭柴和骆驼刺。难以生长不是不能生长,难以繁衍不是无法繁衍。天空、陆地、海洋,极地的冰川、赤道的沙漠,都有生命在舞蹈,都有生命在歌唱。戈壁是什么?是生命的艰难的维系和支撑,然而却不是死亡。太阳和风雪在扼杀着、破坏着,却也在营养着、创造着,它们选择了戈壁滩上这些倔强的生命,组成了这个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即使盛夏,那些勉强抽芽吐叶的沙生植物的茎叶上也穿铠披甲似的裹着一层细密的鳞片,显出沉重的灰色,绿得不油,绿得不浓,绿得不鲜亮。
绿不能离开水。
水呢?真渴。
刘清涧感到嗓子眼儿里冒火,他伸手摸过背在身后的水壶,扭开盖狠狠吸了几口。这是清早从连里出来以后的第二次用水,两次喝去了半壶。他咂了咂嘴,看看水壶,他真想把它一口气喝干,可是他不敢,他算计着天擦黑才能赶到哨所。中间他打算拐到红树口的民兵点去看看老班长刘才才,当然,在那儿,他能灌上水。不过他还是没有开怀尽饮。万一碰不上人呢?万一……他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痛苦。“真渴呀!我感到血管里的血也成了粘稠的,昨天夜里,我咬破了手指,使劲吸吮,那血也是咸的,咸得很浓……”他想起了父亲。
在拧上壶盖之前,他朝四脚蛇爬着的地方倒了一小股水,四脚蛇没领他的盛情,慌慌张张跑开了。在水落下的地方,“嗞”地冒出一股白气儿,竟连一个潮润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他抬头看看太阳,拧紧壶盖,又继续朝前走去。
“水,是沙漠戈壁上生存的最重要条件!”戴着一副学究眼镜的小李老师在课堂上跟他们这些学员说。他讲的这一课是《沙漠戈壁上的生存和适应性训练》,他讲如何在戈壁滩上生存三天,如何生存五天,如何生存七天。他没有讲如何生存三年,如何生存五年,如何生存七年。那不属于他的讲授范围,他讲的是适应性,是训练,可是刘清涧以及他以前和现在的战友们在这儿生活了三年、五年、七年、十年、二十年。你走了,他来了;他来了,你又走了,一代接一代,象一条永不枯竭的溪流,在荒漠的乌兰哈达大戈壁上漾起绿色的浪花。他们不是四脚蛇,不是沙蒿,也不是梭梭柴、骆驼刺,他们不是被烈日和风霜所选择,为使命所驱使,他们选择了烈日和风霜。
刘清涧是八年前汇入这条绿色的溪流的。他记得,他们三个新兵被班长刘才才带着,也是这样徒步走向哨所。那是冬天,刮着西北风,飘着小雪,穿着棉衣大衣还冻得贼死。走了整整一天,到哨所的时候脚肿老高,他疼哭了,班长变魔术似地塞给他一个棒棒糖,他笑了。鬼知道他从哪儿弄来那么一个可笑的东西。今天,他作为一名军校毕业获得晋升的军官,又一次汇入了这条溪流。
他又回来了。
他可以不回来。
前天,他还坐在143次列车上;再往前推两天,他还在那个拥有三百多万人的古都的熙攘的人流里。他深造的军校和他的妈妈都在那个城市,军校座落在幽静的南郊。在军校的两年时间,他攻读了三十多门课程,最后以全优成绩毕业。他的学习成绩使全班瞠目,他的毕业志愿使全班瞠目。“还回去呀?”“开国际玩笑!”“到那个没有抒情诗,没有女同胞的地方去?”……一双双瞪圆了的眼睛,一张张张圆了的嘴巴,一颗颗摇圆了的脑袋。有的骂他迂腐,有的笑他幼稚,有的替他真诚的惋惜。两条诱人的路被他轻而易举地放弃了。留校任教,沿着助教、讲师、教授的阶梯向上攀登;到野战军任职,在大刀阔斧地施展中向将军的绶带一步步靠拢。这两条路中的随便哪一条,都比现在平坦些,可是他只认准了眼前这条艰涩的路。此刻,他正在这条路上大汗淋漓地走着。
真热。
他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又看看脚旁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经最终消失了,和自己合成一体。戈壁吐出一万条火舌,透过解放鞋胶胎的鞋底,舔着他的脚心。头上的火,脚下的火,他象塞在火炉里,捂在蒸笼中,烙在铁鏊上。他索性把军衣的所有钮扣都解开,他希望有一股风吹过来,吹在早已汗湿的背心上,他想那一定很惬意。可是没有一丝儿风。他没有料到今天会有这么热。住了两年学,在城市待了两年,他好象忘记了戈壁滩的夏天。怨谁呢?谁让你执意要步行往哨所去!“没关系,重温重温昔日!”出发前,他跟连长这样说,并且板着面孔轰走了要送他的水罐车司机小刘。他有点后悔了,要是坐车,哪会受这份罪。不过,早晨走的时候却不热,还透点料峭寒意。
他真想把绿军裤也扒了,只穿个裤衩走。不要紧,戈壁滩上没有女人,也没有纠察。
上路那天也热,古都也是个火炉。不过,在那儿你不能这样随便,不能把军衣敞开,把帽子拎在手里。你必须着装整齐,连风纪扣也得勒得整整齐齐。警备区派出的执勤纠察专门注意你脖子下边的那块地方,哪怕你热死闷死箍死,不然你就要挨罚挨训受奚落。听说部队要改装,不知能不能把脖子解放出来。城市的热究竟和这里的热又不一样,不象这里赤裸裸地无遮无拦,在转着风扇的家里,在空调设备完备的军校专修室里,在公园的浓荫下,总有温存的春意。不过上路的那天,往火车站去的路上,是真正的酷暑。头上白炽的太阳,脚下晒得稀软的柏油马路,拥挤的人流,十字路口标志着禁行的红灯,油彩淋漓的《新方世玉》和《山丹丹》牌洗衣粉的巨幅广告牌,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子,浮着辣子油的羊肉泡馍,女人的尖细的呼叫声,小孩扯长了声音的哭声,车站广场上蜿蜒如蛇的长队……都放出热量。他感到有一团滚热的火伴着他走,拥着他走,那团火紧紧地煨着他的一条胳膊,烤得他的脸发红发烫。那是一条火红的连衣裙,是一张娇媚动人的异性的脸,是她,是女高音独唱家雪雁。她紧贴着他走,还时不时用手轻轻扶一下他的肘弯,高跟鞋轻巧地敲击着车站广场的水泥地面,发出“得得”的响声。他不敢看她,不敢和她交流目光,不敢和她说话,也不敢专注地注视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人。他觉着他们很扎眼,周围有一百双眼睛在注意着他们,有一千张嘴在窃笑。他想和她拉开点距离,她的高跟鞋的节奏马上加快了起来;他甩甩胳膊,想摆脱她的搀扶的时候,她竟开心地笑了。“胆儿小鬼!”她小声骂着,把他的胳膊更紧地扶住。
“别!穿着军装……当心纠察!”他央告着。
“车站上,三不管。”她说。
“谁说的……你看,那不是个带箍儿的。”
“人多,他眼睛顾不过来。”
“军人仪表……”
“军人也有老婆。”
“你……”
“我--怎么了?”她头一歪,问,“还不是。你的潜台词,对吗?”
“妈妈……在后头……”他吱唔着。
“妈妈……她决不妒嫉。”说着,她朝身后扭了扭脸,撮起鼻子,朝默然无语的妈妈扮了个鬼脸。
她美丽、热情、调皮。此刻,她藏在刘清涧的军衣左上边的那个小衣袋里,紧紧地贴着他的厚实的胸口。他用手摸了摸那儿,摸了摸那个白色的小钱夹,那是她送给他的,里边夹着她的一张照片。看古装戏,情人送别要互赠信物,他不知道这钱夹和这照片算不算是信物。也许不是,戏里电影里,赠送信物时,女的总是含情脉脉,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她可不,她是随随便便扔给他的。大大咧咧地说:“喂!大兵,给你这个!烦的时候解解闷儿。”解闷儿?你听这话,是猫?是狗?是玩具?她看着他的眼睛,调皮地笑着,不过调皮得甜蜜,笑很美。他又摸了摸那个钱夹。他终于从口袋里把它掏出来,打开。他看着她。她冲他笑。她没有穿演出服,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披在肩上,穿的是白底印着绿竹叶的衬衣,自然,朴实,明快。这是他认为她所有照片里最美的一张。他不喜欢她唱歌时的剧照,浓眉,朱唇,粉面,把水灵灵的一个女孩儿涂沫成一个泥娃娃。
你看这眼睛,少女的毛茸茸的大眼睛,黑亮的眸子有多么丰富的蕴藏,洁净的眼白是一尘不染的海子,水面上有轻微的涟漪起伏。
他走在一处低洼的滩上,这里有几条干枯的水带。顺着水带,长着几丛墨黑的沙葱。沙葱已经成熟,抽出了苔,苔尖上举着小伞一样的白花,他的脚步惊飞了两只沙鸡,它们的白肚皮在阳光下划出了两条银白色的弧线--也是戈壁滩上灰色的生命。他想。他又仔细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把钱夹收好,装进军衣上边的衣袋里。
谁说维纳斯不倾慕战神?“军人的老婆都是‘三心’牌”。谁说的?用最卑俗的字眼来编排自己的亲爱者,他们的老婆都应该跟他们打离婚!刘清涧有点兴奋,有点得意,不过他把这种兴奋和得意装在心里,不从脸上表露出来。他跟她的事,回来还没跟谁透露过,即使爱开玩笑的王副营长板出一副认真的面孔,要他老实交待,不然然“军法处置”的时候,他也没有招供。要一个人细细品滋味儿吗?有点儿。心虚吗?嗯,有点儿。可是为什么要心虚呢?不知道,说不上。
是由于这爱情来得太顺当,没用得着自己踏破铁鞋?是由于她是个歌唱演员,而这一职业的爱情总是令人担忧?是由于她向你说过,她曾经有过两个男朋友?是由于她的那些如痴如狂的男性崇拜者与你的暗中较量?还是由于她太美,美得不敢让人爱,抑或还是由于这阻隔几千里的山山水水……他都想过。都有点儿,又好象都不是。
他们分别得并不沉重,也许正是由于这点,在他的心上投下了一块淡淡的阴影。对于他执意要返回边防,她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挽留之意。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她笑着说,显得很轻松,然而他的心不由沉重起来。这哪里是情人的临别赠语!尽管他执意要走,但他还是希望她温存的挽留。在车站的月台上,她依然轻松地笑着,说他们团主演《天鹅湖》的女主角如何不象白天鹅,象只小白猪;说首席小提琴演出回家晚了老婆如何不给开门,他如何在舞台上蜷了一夜;说上海有声读物公司的录音磁带,说咸带鱼的价钱,就是不说他,不说他们。火车开动了,她举着一支大雪糕向他挥手。情人的恋情别意呢?情人的窃窃私语呢?情人的温存和眼泪呢?没有这些,又意味着什么?
他用脚狠狠地把一块石子踢出去,石子在戈壁上滚动着,发出清脆的金属的响声。前头出现了一个馒头状的小丘,从那儿向左拐,走五公里的样子,就是红树口,二号民兵点就在那里,老班长刘才才就在那里。
要是妈妈能象她那样轻松多好。可是偏不,你渴望着的得不到,你担心的却总发生。妈妈是哀伤的,忧虑的。当他决定要回来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痛苦的困惑无力的老人的眼睛,全没了当初听说儿子要留校任教时的光彩。他不明白训练部的高主任为什么那么早就向妈妈透露了这个不落变的计划。留校,是妈妈的心愿,也是高主任的心愿,可这不是刘清涧的心愿。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了,登上了西去的列车。他把一个单薄的身影,把一双痛苦的眼睛,把一颗孤独的心留在了月台上。!妈妈!原谅我吧!不要用那样的目光为我送行,我是军队的儿子,一个老边防战士的儿子,爸爸的脚印和笑声留在那儿,心和尸骨也留在那儿,父亲的血应该在儿子身上延续。“去吧!别操心妈妈!”你说,你也笑,但笑中透出痛苦。什么时候,你才能从心底发出笑声呢,妈妈?
红柳!影影绰绰的红柳!这茫茫戈壁上沙生植物世界的皇后,正举着火焰一样炽热的花束,把它的倩影留在蓝天的背景上。那儿就是红树口。那儿有一缕游丝一样的泉水,那儿有一座小小的土房子,那儿有一个夏季放牧的驼圈。从那儿吹来一股小风,吹来一股甜丝丝、热哄哄的驼粪味。汪汪汪!汪汪汪!一只毛色斑驳的老狗站在扎干柴的高垛旁尽职地吠叫着,它是向主人报信儿,它是向客人致意,它是向陌生人发出停止靠近的警告。刘清涧看见一个男人走出了小土屋,手搭凉棚,这里那里看着。那个男人终于看见了他。短短一刻,他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老班长!”“嚯,清涧!”然后朝一起跑,然后站住互捣一拳,然后紧紧握于,手牵手一齐走进屋子。
“呵!你还守在这儿?”
“这辈子算是和你们摽上了!”
人生易老天难老。戈壁依旧,太阳依旧,红柳依旧,刘才才见老多了。太阳和风沙把它们的威力毫不留情地注释在老班长的脸上、脖子上和手背上,这些身体的裸露部分呈现出厚重的赤褐色,那不是尘垢,尘垢可以洗掉,这种赤褐色永远不会脱落,它是戈壁滩给老班长涂上的保护色,跟四脚蛇的保护色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四脚蛇爬行蜷居于尘土和沙石之中,它们的保护色是土灰色。老班长是放军驼的,他放了七年骆驼。刘清涧记得自己入伍的第二年他就摘下了领章帽徽,拿起了驼鞭,七年,他的皮肤染上了骆驼的颜色。
老班长递给他一杯茶。从老班长手中接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脸上被火猛地烧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双白晰的修长的手和一只赤褐色的骨节暴突的手放在一起是那样不谐凋。好在老班长依然象以往那样亲切地叫他“小刘”,才使一个新任命的副连长和一个退伍老兵、一个鸵工之间的差异在他心理上造成的倾斜稍稍平衡了些。怎么只有三只手扶在茶杯上?还应该有一只赤褐色的手,那只手呢?他在心里问,把眼睛移到老班长身上,他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