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那声音还在执拗地响着。
象触电似的,蓝禾儿的眼睛倏地闪亮了一下,他看到了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白纸片。他想了想,揭开玻璃板,把那张照片取出米,望着照片上的时髦姑娘,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刘副连长,请你把它还给郝黑子。”他把照片递给刘清涧。
“你--”刘清涧托着照片,望着蓝禾儿哀伤的目光,良久,才说,“你给他吧!”
“不,烦你了。”蓝禾儿说完,抓起铺下的工具径自往外走去。
“老蓝,要下雨!”刘清涧想喊住他。
“太闷了,我出去透透风!”说着,他走出屋子。刘清涧从窗户目送他攀上了“铁旗”。
刘清涧看看微笑着的雪雁,心里翻搅起一股酸涩的东西,他的眼睛发粘了,那娟美的面容,那黑亮的眸子,那白底绿竹叶的衬衫在他面前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拿着照片出了屋子,来到郝黑子跟前。
郝黑子还在专注地砸着,沉重的沙袋在木杠上沉重地摇,木杠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郝黑子!”他叫了一声。
郝黑子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只管一个劲儿地砸沙袋。
“黑子!”他又叫了一声,一只手抓住了郝黑子的胳膊,郝黑子的两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扭过睑来望着刘清涧,眼睛里转动着两团明晃晃的东西。
“黑子,给,这是你的。”刘清涧把那张照片递给他。
郝黑子看到照片愣了一下,迟疑地伸出了手。可是当他将要接过照片的一瞬间,却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
“给,拿上。”刘清涧说。
“不,不,我不要……”郝黑子摇着头说。
“为什么?”
“她……她不是我妹子,我不该买,我不要。”
“你妹子?她象你妹子?”刘清涧心里一震。
“不,不老象。”郝黑子红着脸说,“那天不知为甚,我咋样看咋样象,最是那双毛茸茸的眼窝窝。现在看,不老象哩。”说完,他象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下了头。
“你是看着象妹妹,才买了这张照片?”刘清涧问。
“嗯。”郝黑子用极轻的声音应道,头依然低着。过了好久,他才仰起头来。“副连长,我们那达背得很,山高沟深人穷,好多人一辈子没照过相哩。”
“你妹子也没照过?”
“没有。”郝黑子说,他把目光对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发愣。“去年夏天,我想她想得不得了,给她邮过两回钱,要她坐车到县上照张相片寄来,没想到,她在秋天发水的时候就叫窑塌砸了。”
“照片没有寄来?”
郝黑子摇了摇头,眼睛的深海里填满了无尽的思念。他哀伤地说:“想哩,我白天黑夜地想哩!我回想她的模样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我到哪达寻她去?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说着,他看了一眼刘清涧手中的那张照片,又把头垂下去。“说甚?说起来羞死人,买那张相片,是想把她当成我妹子看呢,其实,也就是那眼睛有点象,毛茸茸的……”
“黑子!”刘清涧用喑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郝黑子的话使他震撼,使他颤栗。
“你妹子一定很好,很可爱,是吧?”
“是哩。”郝黑子说,眼睛闪出一丝光彩。“她是为我才搬到那家去的,要是不去那家,咋会砸死哩!”
“怎么是为了你呢?”刘清涧不解地问。
“刘副连长,说起来让人笑话呢。”郝黑子朝刘清涧哀哀地笑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娓娓地讲起来:“我刚才说过,我们那达苦着哩,北边靠着内蒙占,春天刮风的日子,毛乌素沙漠的黄沙一直卷到我们村子的边上,日久天长,从我们那达通过的长城被风沙吹得只剩下一截低矮的小坎坎。小时候贪耍,我常带着妹子去爬长城。在长城上,我们能看到北边一圈套一圈的沙山,弯弯的,象大大小小的月牙。”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我不知道他害的是甚病,只记得临死前他的肚子涨得老高,一夜一夜地呻唤,没几天他就死了。那年,我妹子三岁,我大她两岁。又过了一年,记得是个刮大风的日子,那天早晨起来,我没有看到妈妈,只看见两个南瓜和半袋小米放在面柜上。从那天起,我妈妈没有再回来过。我和妹子成了孤儿,被我的一个远房叔叔领走了。”
“吃着苦苦菜,吃着榆树叶儿,我们也慢慢长大了。我七八岁就学着拦羊,十三岁上就帮人拉骆驼。我们老家的西边出盐,每次我们都是先驮上盐池的盐,走十来天到靖边,再沿着大理河一直走到子洲绥德一带。卸了盐再驮上瓷器陶器。这样一来一回总得好几个月。我走的这些天里,我妹子总是掰着指头算日子,她算得可准了,前后不差两三天。我每次回来,她都准准地站在长城上远远地看着,把我迎回家。侍候我吃过喝过收拾过后,就用不大的声音给我唱信天游,唱《五哥放羊》,唱《兰花花》。刘副连长,你没听过,她的嗓子嫩着哩。”
“一次,我赶骆驼回来,我妹子一见我就扑在我怀里哭。‘咋了?’我问她。那时候她还小,才十一岁。她哭着说:‘村里的女娃子坏,说我要给川里的豁豁当婆姨哩。’我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但是嘴上却劝她:‘瞎说,哪会呢!’妹子说的豁豁姓刘,大我两岁,村里的大人都说是他妈嘴馋,怀他时吃了兔子肉,才从胎里带来他个豁豁嘴。他家住在川道,靠水,他爹又会箍窑,是附近几村的第一个富足户。我怕妹子说的当真,就问我叔。叔叔笑了笑说:‘是真的。’我着急地埋怨他说;‘你咋能把妹子送给他?’叔叔不高兴地说:‘不把她给豁豁,从哪达给你弄媳妇。这门亲事已经说下四年了。’这是换亲哩,这是要拿妹子给我换个媳妇。豁豁也有个跟她一般大的妹子,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赶紧央告说:‘我不要婆姨,也不让秀秀去!’叔叔说:‘你真憨,订亲是闹着玩的?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我说:‘我就是不要!’‘你想当光棍?’‘当光棍就当光棍?’叔叔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当光棍好当是怎么的?’我说:‘总比妹子去受罪强!’叔叔把一张桌手擂得山响,他瞪起眼睛吼道:‘受罪?只怕享不尽的福把她埋了哩!’刘副连长,你不知道我们那达的乡俗,订了的婚就是板儿上的钉儿,再也拔不掉了。我知道拗不过叔叔,就找到豁豁家,想悔亲。豁豁的父亲拿出一张三百块钱的条子让我看,上头签着我叔叔的名字,那是他从豁豁家拿走的定钱。”
“我一想起妹子要跟上豁豁过一辈了,心里就不展,我两天没吃一口饭。妹子也啥都清楚了,反倒来劝我。她说:‘豁豁就豁豁,能给你换来婆姨就行。’我问她:‘你不嫌他难看?’她强笑笑,说:‘心实就行,听人说,省城的医院能缝豁豁呢。’我说:‘不行!早晚我要把这门亲蹬掉!’她惊恐地说:‘哥,你不敢由着性子胡来!’我瞪她一眼说:‘你怕甚?怕谁?’她说:‘甚也不怕,谁也不怕,就怕哥哥没媳妇受屈。’”
“转过年豁豁家就把我妹子接过去住,一来怕夜长梦多,二来好添一个帮手,那年我妹子十三岁,地里的屋里的活都能干了。她也回来看我。我问她:‘怎么样?’她说:‘好着哩。’脸上也有笑。说是说,笑是笑,可我总觉得她有点变了,她常一个人坐着出神,有时候一个人跑到长城上去站半天,也不知在看甚,在想甚。”
“我当兵临走的头天夜里,跟她说了好多话。我对她说:‘到了部队上,我要好好攒钱哩。’她笑了笑说:‘当兵吃粮,有几个钱好攒!’我告诉她:‘听说一月有八、九十来块呢,攒上三年,回来再赶几趟脚,凑上三百块,把婚退掉。’她连连摇着手说:‘不,不退不退,我就跟豁豁过。你把钱攒着,回来办你的事。’唉,刘副连长,这女子犟着哩。”说着,郝黑子凄然地笑了笑。
刘清涧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剧烈地搏动着。呵!一个多么古老的故事。
“也许是她的命太苦。”郝黑子停了一会,接着说,“我们那达的人讲命,迷信哩。四孔窑,发大水单单毁了她住的那一孔。秋天的雨水,真是渗人哩,夜里,她没穿衣裳走的……”他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明晃晃的泪,但他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
一滴雨点落在刘清涧的脸颊上,他扬起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甩落了一串滚烫的泪水。他把那张照片小心地装到衣袋里。虽然同是她的照片,这一张却记载着一段痛苦的人生体验。
天色更加阴暗。起风了,驱散了刚才的闷热,天地间混沌一片。显得依然鲜明的,是郝黑子帽子上的红星和领子上的红旗。
一滴,两滴……雨加快了脚步。
“老蓝!快下来!”刘清涧朝攀在“铁旗”上的蓝禾儿喊了一声。
“知道。”蓝禾儿回答着,不紧不慢地爬下“铁旗”。当他的双脚刚刚落到地上的时候,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浇在他的身上。
“老蓝!快过来!”刘清涧站在屋檐下朝他喊道。
蓝禾儿没有避雨,他站着迟疑了一下,索性扒掉上衣,在滂沱大雨中使劲搓洗起来,嘴里不断发出痛快的呻吟。
战士们全都涌在走廊里、屋檐下。他们被蓝排长的举动惊呆了。愣怔中,不知谁首先大声喊了一句“还等什么,洗澡喽!”大家立即扒掉衣服裤子,跑进了雨地里。
他们拼命地揉搓着,狂跳着,嬉闹着,发泄着。
“他妈的!真痛快!”
“感谢老天爷恩赐!”
“我他妈觉得一下子掉了几斤泥!”
“数年积累,一朝冲尽!”
“洗吧,洗掉晦气!”
“妈的!你小子还兜着那玩意儿干什么!”
“干脆扒个干干净净!”
“脱吧!扒吧!这儿没有女人!”
“戈壁滩不会受到污染!”
“当官儿的,怎么样?”
“怕吗?”……
刘清涧什么也没说,只觉着一股发咸的液体往嘴里灌,那决不是雨水。
七八个赤条条的身驱在雨幕中翻转腾挪。
呵!天浴!
呵!这大自然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