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哨,下哨;下哨,上哨,流走了春天,流走了夏天,流走了秋天,战士们视野中的最后一星绿色也枯萎了。
当怒号的风雪在乌兰哈达肆虐地掠过,用严寒把小小的铁舰山封严裹实以后,却也催发着新的生机和希冀。观察哨的士兵们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踩着沉重的大头鞋,再裹上一件下摆拖到地上的执勤羊皮大衣,依然默默地守候在哨塔的潜望镜前,睁大着警觉的眼睛。他们看着白雪慢悠悠地覆盖住了辽阔的戈壁滩和戈壁北边那条不高的界山,再看着大风把那洁白的积雪扬起来,象驱赶牲口一样把它们赶到迎风的山脚或者沙丘下,在那儿堆成一道道肥厚的雪岭,一直待到春风融融的时候;看着枯黄的梭梭柴撑着歪七扭八的光秃秃的干枝在风中吃力地抖动;看着折断的沙蓬和麻黄草在冰冻的砾石上飞旋,奔跑,象儿时玩过的轻快的风车。当然,他们也看着从东往西旋转的太阳--冬日里永远苍白无力的太阳。你换下我,我替下他,一班哨过去了,又是一班哨,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逝尽又白天,漫长的冬天毕竟是一天比一天短了,他们越来越接近生命复苏的春天,越来越接近诱人的绿色--尽管戈壁滩的绿色是吝啬的。冬天是默默地孕育的季节。
新年也在不知不觉间接近了铁舰山观察哨,并且给这里的官兵们带来了好消息:西北几省联合组织的新年慰问团已经到了边防营,马上就要下到各个连队和一线哨所来。
刘清涧副连长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宿舍和临时搭起床铺的活动室:墙上镶着各种“条令”“条例”的玻璃镜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标志着哨所的历史和光荣的奖状和锦旗分别挂在两间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窗明几净中,几条红纸标语透着热情;冷春精心照管的那两盆葱绿的蒜苗摆在桌子上,使制式的呆板的营房里充满了盎然生机;一种淡雅的幽香在悄悄弥漫着--那是罗长贵从一个细长脖子的精巧小瓶里洒的“爱的香水”,鬼知道他什么时候藏了那么一瓶女人用的东西,不过,现在接待慰问团的男女同胞,最好不过。
一阵剁肉的响声从厨房里传来。在几把切菜刀同时敲出的节奏欢快的音乐声中,刘清涧仿佛看到了他的士兵们质朴的笑脸。这几天,小伙子们的脸和他们的心一样明朗。
刘清涧满意地笑了笑。
不只是满意,是高兴。他的那个抒情女高音也随团来参加演出了。这个任性的歌唱演员捏得可真严,来信时对这次的边防之行只字未提,可刚一到边防营,却又迫不及待地向营部的干部战士打听刘清涧,打听到了又迫不及待地往观察哨打电话。只一天时间,就把他好不容易隐瞒了半年的“军事秘密”暴露无遗。王副营长兴致十足地专门打来电话骂他:
“奶奶的!你小子真行!找了个12345,拔高的!”
“请……请老首长批评指正!”他心里一急,说话冒了。
“哈哈……”王副营长大声笑着说,“指正--指正个屁!有了缴获还打埋伏,该军法处置!”
“嗐!不打埋伏不行呵。”他用苦笑的语调说,“我一只犯嘀咕,怕万一来个54321,一溜儿下滑音,讪!”
观察哨的战士们当然更不饶他了,他们说:“别不好意思跟营里说,慰问团往下分的时候,一定把咱铁舰山的哨长夫人抢来!”
“好歌儿可别让你一个人贪污了,也来犒劳犒劳我们这些小兄弟。”……
刘清涧的目光透向窗外。“铁旗”的巨大风叶在西北风中慢条斯理地转动,蓝禾儿依然扒在杆顶上专心致志地捣鼓着。他前一段下去了两个多月,参加复转军人的集训,大前天才回来。营里根据他自己的再三请求,经过研究,同意他按复员处理。“等种出了大苹果,我第一个给你们送来!”他对王副营长说。王副营长佯怒道:“奶奶的!贿赂我是白填!”
“不白填,来世转生,我还到你部下当兵。”“还上铁舰山?”
“还上铁舰山。”本来集训完后,他可以不必回来,待在连里等候报到通知就行,可他还惦记着使他讨厌的“铁旗”。为了对付它,集训的间隙,他还抽空到县城的几家小工厂、电器修理门市部跑了跑。大前天一回来就攀上攀下,昨天上午,“铁旗”竟被他捣鼓得悠悠地转了起来。昨天下午,他又这里那里地检查线路,一直捣鼓到天擦黑。今天一大早,他又爬了上去,信心蛮大地说这是“最后的冲刺”。
天气不错,冬季正午过后的阳光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黄黄的,暖暖的,象温存的炭火。蓝禾儿浴着阳光,在广阔的微白的天幕上留下他消瘦的身影。
刘清涧把眼睛从窗外收回来,拿起门后边挂着的抹布,在已经擦得锃亮的桌子上凳子上擦起来,他觉着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过一会儿,她就要来了,他们就要来了,而且还能破例在哨所住两天。这从来都是国防绿的世界里,就要有红有蓝了;这从来都是大兵进进出出的青砖房舍里,就要溶进女人的笑语和歌声,它将温存地唤起我们已经远离的、已经逝去的和已经忘记的。只有两天,两天,多短呵!不过,两天也就够了,甚至已经十分奢侈了。
这两天是刘清涧争取到的。
那天,当王副营长打来电话,向刘清涧说准备一两天内派一支四个人的曲艺小分队来观察哨慰问演出时,立即遭到了战士们的抵制,他们冲着拿着电话机的刘清涧喊道:“光曲艺?不看!不看!”
“营部真会算计,把好节目留着,随便派几个说相声的来糊弄我们!”
“秃和尚看秃和尚,那有什么意思!”
“跟营里说说,就说我们要听唱歌,要看跳舞!”
刘清涧心里直想笑,他一下就听出了战士们那些话的实质是嫌没有女演员。他故意迟迟不回王副营长的电话,故意把送话器对着发牢骚的战士。
“喂,怎么了?电话里边怎么乱七八糟的?”王副营长喊了起来。
“老首长,同志们对安排的节目有意见呵!”他说。
“意见?有什么意见?”
“大家嫌光看曲艺不过瘾,还想要点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
“比如唱歌呀,跳舞的。”他停顿了一下,把嘴凑近话筒,压低声音说,“首长,姑娘们的节目也来一点嘛。”
“奶奶的!”王副营长小声骂了一句,半天没吭声,最后他恹恹地说:“研究一下再说。”
“王副营长,还有,最好请他们在我们这儿住上两天。”刘清涧见有机可乘,又得寸进尺地说。
“住?往哪儿住?你们就屁股大那么一块地方!”
“报告王副营长,我们早想过了。”刘清涧赶忙说,“我们可以搬到沟底的老营房里,你知道,老营房我们一直没有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让慰问团的女同志住,活动室腾出来安排男同志,接待十五六个人没问题。”
“好呀,我说你这个刘清涧,早就张好了口袋,叫我一点一点往里头钻呵!”王副营长笑着说,他忽然严肃起来。“你们那儿可是最前边呀!”
“再前边,还是在咱们的国土上。”刘清涧说,“两边相隔那么远,唱歌又不是放炮!要是离得近点,我还真想把他们请过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呢。”……